小左哥按着解腕刀,确保自己随时能把它抽出来。
他对这种异国形制的直刃刀非常熟悉,却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在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干掉对面那个手按在长剑上的老贵族护卫。
解腕刀通常是用来刺杀或屠宰,听说明军士兵就常在战斗结束后用它来割断敌人脖子上的筋腱来取首级,但它不善劈砍,又没有护手,因此小左哥决定如果对面那个护卫有什么异动,他就要先撞过去,只要让那柄长剑挥舞不开,就能保护好姐姐和外甥。
外甥,是让他们姐弟俩活过这场灾难的关键。
从左右俩人的名字上可以发现他们的父母起名字是多么地随便,实际上他俩都是意外,父亲是西班牙二代混血老兵,母亲是利马本地的原住民奴隶,俩人从头到尾没在教堂举办过婚礼就有先有姐姐右边,后来又了左边的哥哥大左边,由于当爹的常年随同军队征召平叛,对家里照顾不周,大左边早夭了,后来才有的小左边。
虽然对父亲那个酒鬼来说,他们的母亲究竟算妻子还是算奴隶,谁也说不清楚,但到底人生的十几个念头靠着那个酒鬼,姐弟俩过得还凑合,饥一年饱一年,比大多数生在秘鲁的混血儿强得多。
那时候他们是饱是饥,要看远在西班牙的王国哪年心情好,给军队发饷。
由于尼德兰叛乱整整三年国王的心情都不好,连带着影响父亲心情也不好,一次醉酒后就把他们的母亲打死了。
后来父亲一直正常服役,直至明西第一次战争在沧溟宗上打响,那时候秘鲁还不管那叫沧溟宗,由于麦哲伦的命名,大家都把那片海称作太平洋。
出征的前夜,他又喝了个醉醺醺,不过破例没在喝醉后打他们姐弟,反而说他们又发现一片新土地,一直念叨着皮萨罗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破天荒地胡言乱语说这次等他回来就会给他们姐弟俩买下一座大庄园与种植园,说如果这样他去新的新大陆当总督也不必担心他俩饿死——还没来得及让人生感动,醉鬼转念一想,又说:如果你俩饿死我就不用再担心了,说完就呼呼睡了。
没人把这些愿望当回事,一个醉鬼无论头天夜里说了什么第二或第三天醒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也确实如此,像那些先后派遣向西渡海十几支船队的两万名士兵一样登船时他什么也没说。
那一次,西班牙大帆船航行的目的地是关岛,但在后来人的脑子里那个地方仿佛换了个名字,人们把那称作林来岛之战,反正最后小左哥在岸边等了三个月,才终于确定活下来的人没有那个老混蛋。
后来姐弟俩在海边的生活远比过去要糟,别无他法的小左哥在街上也混不下去了,无依无靠,西班牙人不接纳他、印加人也不接纳他、从不抱团的混血儿更是无从接纳,赶上秘鲁总督大招兵,年纪轻轻的就成了秘鲁总督区的水兵。
水兵地位低下、舰上阶级分明,最为压抑受气,小左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葬身鱼腹,姐弟俩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运气。
那是明西二次战争刚刚打响不久,在墨西哥登陆的明军与贝尔纳尔军团局势尚未明朗之际,一艘悬挂硬帆的异国商船被海浪冲到岸上,船尾舵杆被炮弹击断,水手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姐姐在夜里发现了那艘船。
后来姐姐说,那艘船就搁浅在他们家旁边的沙滩上,她跑上船就被船舱里面的景象惊呆了——整艘船的木料都是漂亮的红色,船舱墙壁挂满垂下来美极了的人像画,舱室顶上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悬挂着各式各样木头和纸做的灯,那些灯有的在上面、有的坠在地上却自己熄灭不能引起大火。
倾斜的船舱甲板上滚落着她没见过的洁白宝石做成的瓶瓶罐罐,还有它们碰撞产生的碎片,碎片上有彩色纹路画成人像、动物像、景物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人事物。
当然后来姐姐回忆当时船舱里应该还有穿着华贵服饰的尸体与滚落的炮弹和兵器,但她当时根本无法让自己注意那些并不美丽的景象,在舱室尽头有个异国男子还活着,他的头发梳着高高的发髻,用精致黑网蒙着,额头被桌角碰破流着血,下巴蓄着不长不短修剪精致的胡须,身上穿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短袍,一手持机巧的弩指向自己、另一只手攥着没有护手的短刀护着身后的箱子。
在遍地洁白的宝石碎片上,木箱敞口绯色、白色和蓝色的绸缎铺满甲板也缠绕在那个人身上,他用生涩的西班牙语说,说他叫任平。
德瑞塔在那之后试图回忆许多次,任平总说他当时说过很多话,威胁她、贿赂她,但她都不记得了,他说他来自大明帝国的徽州,可她觉得他应该是神明。
只有神明才会乘坐这么富丽堂皇的船、穿戴这样精致的面料。
所以她笃定地认为救助落难的神明是她的职责。
后来发生的事像个轮回,在龟岛海战的对峙中小左哥所在的舰队远远地与火力恐怖的明军舰队对峙半月,舰队长官下令返航,大多数人平安无事地回到利马,他也因远远地看了南塘舰一眼,认为再继续留在军队早晚会把小命丢在海上而申请退伍,回去发现家里多了口人。
敌人。
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小左哥同样也分不清他的姐姐对这个把头发散下来装作印加人的敌人来说究竟算妻子还是仆人。
其实算什么对姐弟俩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