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回头看见一群人朝他走来,有男有女。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男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他,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
青木认出来,这人刚才也在恩昆家吃酒,和勒托烈坐一桌的。
“我找厕所。”青木顺口一说,正好刚才酒喝得有点多,又有了尿意。
有个女人噗嗤一声笑说:“哎呀我说咋咯找不见你了,原来找茅房呀!我带你去咯好?”
她说着就热情地拉起青木,要带他去厕所,还回头对其他人说了一句方言,大概是要他们先走。
一群人就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那个男人放松下来,进自家屋去了。
青木被热情女人带着去了旁边的茅房。
女人见他不解裤子,就嘻嘻笑道:“哟,咋咯还羞上哩!又不是没得见过。”掩着嘴跑到茅房外面,“你尿你尿,我不看你就是哩!”
一会儿见青木出来了,笑得花枝乱颤地说:“通畅哩?”
青木笑笑,指着刚才那屋子的方向问:“那屋里好像有个人?”
女人愣了一下,又哦了一声说:“你说他家那个疯婆娘呀!日日叫,莫吓着你哩!”
青木摇摇头表示没有吓着,就是酒喝多了迷了路。热情女人就带着他回了恩昆的家。
史大壮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所以青木也没机会把身上的纸条拿出来给他看。
老恩昆倒是没喝多少酒,这时候正靠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抽烟。
两张大圆桌子已经收起来了,几个女人在水池边洗碗。不一会儿洗干净了,就和恩昆打一声招呼,也走了。
虞美人盛了半碗饭,又在上面夹了些剩菜,端到左厢的屋子里去了。青木记得,刚才吃饭的时候,那屋里发出几声杀猪一样的嚎啕声。
美人进去以后才一会儿,忽然“啊”一声叫,然后是碗摔到地上碎掉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杀猪一样的哀嚎。哀嚎的人还大声叫着什么,都是青木听不太懂的话。
美人从门里跑出来,擦了擦眼角的泪,去门廊角落里拿扫把。
老恩昆站起来,对美人说:“莫管他了,你去照看你大爹。”
美人看了老恩昆一眼,就放下扫把,拿了毛巾和脸盆去史大壮睡觉的屋了。
老恩昆拄着拐,慢悠悠地往西屋走。
青木跟在老恩昆后面。
老恩昆看了青木一眼,没有阻止他跟着的意思,叹了口气说:“逆子哩!”
说完就推开西屋的门走了进去。
西屋的廊柱上绑着一个人。那人面黄肌瘦,身子还没有廊柱粗,脖子细得像一截毛竹,毛竹上顶着一个竹笼样的空壳脑袋,脸上几乎一点肉都没有,就剩一张皮,脸颊和眼窝子深深地凹进去,如果在大晚上看见的话,一定以为这不是人,是鬼。
他看见老恩昆进来,就像将死的饿狼看见了受伤的羚羊,眼里放出了光。
“阿爹啊!让我抽一口吧!就抽一口哇!”他挂着长长的鼻涕,和嘴巴里流出的口水混在一起,沿着下巴流到细细的脖子上。
老恩昆举起拐棍,一下一下用力地打在他儿子身上,骂道:“叫你二气!叫你吸大烟!”
他儿子伸长了脖子哀嚎:“打得好哇!你再多打几下,打完了让我抽一口,就一口!”
老恩昆胸脯起伏不定,用力地喘着粗气。他已经举不起拐杖,就用颤抖的手举起铁烟杆,去抽他儿子的脸。
铁烟杆抽过后的脸上留下一条红红的鞭痕,横贯半个脸颊,鼻子都歪了。
老恩昆还要抽,青木过去轻轻把他的手托住了。
青木说:“恩昆公,你打也没用,还得靠他自己熬。”
老恩昆长叹了一口气,收起烟杆,说:“叫你笑话哩!”
老恩昆的儿子还在哀求,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流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浑身抽搐起来,翻着白眼,嘴角溢出了白沫。
青木看向老恩昆。老恩昆说:“不碍事,耐他两天就好了。”
天黑的时候,虞美人煮了点粥,盛了一碗粥汤端去西屋。
西屋里昏天黑地的,只有一只昏黄的小灯泡从房梁上垂下来。老恩昆的儿子低垂着头,似乎睡着了,身下的地上粘粘糊糊的,发出一股屎尿的恶臭。
虞美人皱了皱眉,端着粥走到近前,叫道:“勒毛耶耶,吃粥哩。”
勒毛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一口,就一口哩!”
虞美人把碗拿到他面前,用汤匙挖了一匙薄粥,吹了吹凉,送到勒毛的嘴边。勒毛用力一吸,把汤匙里的粥吸尽,忽然咳嗽起来,喷了美人一脸。
美人继续一汤匙一汤匙地喂他,大约喝了小半碗左右,勒毛有点缓过劲来了,细脖子上的大脑袋用力一拱,把美人手里的碗撞翻,大叫:“放我出去!给我吸一口,就一口哇!”
滚热的粥流到虞美人的手腕上,烫得她一哆嗦,不过她还是用力抓紧了粥碗,不让碗掉到地上。恩昆阿公家里的好碗已经不多了,她想。
她回到灶房,用凉水洗了洗烫红的手腕,把热在锅里的中午的剩菜端到堂屋的饭桌上,又满满盛了三大碗粥,放好了筷子,然后朝里屋喊:“阿公、大爹、青木耶耶,吃饭哩!”
她想了想,又重新盛了一碗薄粥,朝西屋走去。
西屋的门口站着一个人,由于屋里的灯亮着,她从外面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但那人头上像鸟窝一样的头发和被晚风微微吹开的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