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三。/p
冯宝自小太监手中接过一盅人参枸杞茶，踩着棉厚无声的地衣走入御书房内。/p
雕金龙头花梨木案台上龙涎香炉腾着细细烟丝，昭和帝靠在龙椅上，面目被西落斜照的檐影遮住。/p
案前站着一人，身穿绯色小团花公服，身形清瘦，微躬颈背低声向昭和帝细细汇报着。/p
“……供词上倒不曾指明，只是牵扯出来山东那几位，都是当年万大人点的门生。陈大人断定此风必定盛行已久，所谓钱家不过太仓一粟，还不知山东这些年虚瞒隐报了多少，欲拟批彻查此事。”/p
冯宝无声越过莫良佐走上前，轻轻将参茶放在桌案上，余光瞥见昭和帝磨着手上玉扳指。/p
他低眉垂目退到皇帝身后，就听莫良佐继续道。/p
“万大人没有意见，臣等也以为，此事还是查证查实方妥。”/p
屋内针落可闻。/p
片刻后，昭和帝懒懒开口道：/p
“程正明呢？”/p
莫良佐立时打点起精神——果然昭和帝会问起程原恩的态度。/p
“程大人附议彻查。”他垂着眼，顿了顿后继续道，“只是……臣观程大人神情，却似乎不大赞同。”/p
此话说的有趣。/p
冯宝极微微抬眼看向莫良佐。/p
这“观神情”猜出来的事，最最莫须有。程原恩可以说莫良佐看岔了，莫良佐可以说程原恩抵赖。/p
反正都是没有依据的事。/p
但皇帝不需要依据，他只要听了此话便会留下一个印象——程原恩曾是不同意彻查的。/p
冯宝极快地向龙椅方向瞥了一眼，却只看见半个背身。/p
就听昭和帝道：/p
“依你看，此事万蔚可牵扯其中？”/p
莫良佐的头又低了几分，道：/p
“臣以为，万大人堂堂大学士、当朝重臣，不必贪图此等小利。地方官员本就容易勾结瞒上，更何况还师出同门。”他顿了顿，“万大人门生众多，当中有一二莠草也是正常的。”/p
这是给万蔚找了说辞。/p
冯宝心中微微闪过疑惑——这莫良佐向来唯唯诺诺，怎得这回竟有些偏帮万蔚？/p
然而不待他多想，就听昭和帝忽然笑了声。/p
“陈考可不这么想。”/p
语带玩笑，听在冯宝耳中却如惊雷一般。/p
昭和帝不高兴了。/p
冯宝这才仔细琢磨起莫良佐说的话，细细咀嚼片刻，猛然惊觉。/p
皇上并不希望万蔚被牵扯上！/p
只因前阵子陈考接二连三遇事，却总是因着皇帝的偏帮、程原恩等人的说项维护而安然度过，故而大家心中皆存了个念头：皇上要起用陈考，圣心偏着陈考。/p
但却容易忽略一点——那是因为万蔚没遇事罢了！/p
倘若万蔚遇事，只怕昭和帝也是会睁只眼闭只眼帮他抹平过去。/p
而莫良佐正是看穿了昭和帝的心思，故方才那般为万蔚先行说好脱词。/p
最可怕的是莫良佐描述程原恩之话——当朝首辅，分明为了内阁平衡而不愿意彻查，却仍然同意拟批。/p
这是有多顾忌陈考！/p
试问昭和帝怎么会高兴？/p
冯宝暗暗心惊，琢磨着是否该给陈考提个醒，莫要因最近之事得意忘形了。/p
然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做，便听莫良佐唯唯诺诺道：/p
“皇上，那这折批……臣可要同程阁老再商议商议？”/p
今日折批还在内阁，明日才会由内阁递交到昭和帝处。莫良佐只需回去后同程原恩暗示一二，必然来得及改批。/p
昭和帝没有立时回答，片刻后才哼了一声，懒懒道：/p
“他既要查，便让他去查罢。”/p
冯宝心下一沉。/p
昭和帝说出此话，自己就万万不能再去提醒陈考，否则会将他也拖下水招惹皇帝不满……只盼届时昭和帝偏帮万蔚后，能让陈考清醒点。/p
冯宝拿定了主意，便老神在在端起双手入袖，决意不过问此事。/p
然而第二日，山东粮案的折子送到昭和帝手上后，批文却成了定案。/p
内阁拟批，此案为地方官商勾结，中饱私囊。罢免山东相关官员十六人，收押主责官员七人，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会审。/p
钱渤翁涉欺君、行贿、杀人诸项大罪，抄家问斩，株连三族。/p
昭和帝看着折子半晌没说话，末了瞥了冯宝一眼，道：/p
“陈考的态度变得倒挺快。”/p
冯宝只觉得脑袋嗡嗡，口中发苦，背上冷汗涔涔。/p
皇上在怀疑自己通风报信。/p
若不然，又要如何解释这折批一夜间从彻查变成了结案？/p
毕竟在昭和帝心中，程原恩如今是不愿意出头招惹陈考的。/p
冯宝有口难言。/p
他连夜派心腹出宫去了陈府询问，心腹回来后告知他，陈考会临时转念，皆因收到陈妃提醒。/p
——陈妃昨日午时末忽然招了陈考之妻入宫。/p
“……陈妃娘娘得了消息，立时便将陈夫人请入宫中托她传话。”/p
冯宝瞠目。/p
昨日御书房里只有昭和帝、莫良佐与自己，陈妃却是从何而来的消息！/p
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给自己下套，却听那小太监忽然道：/p
“小的观陈大人神色，似乎对您没有将此事通知他而颇有不满……”/p
冯宝气得脸都变了。/p
陈考父女简直害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