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元璐在京中辞别了几个故友,收拾了行装,悄然南下。
如今京师中仍旧混乱纷纷,甄别降官、跑官说情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倪元璐至今没有拿到任用文书,擅自离去倒也不算罪过。只是他不知道皇太子有自己的耳目体系,若是关心什么事,怎么都逃不过的。他车马还没出正阳门,宫中送行的宦官已经追了上来,送了一辆购车凭证。
凭着这纸购车凭证,可以在南北两京买到原价的四轮马车。
如今马车的出厂价与最终的市场价相差近十倍,故而倪元璐就算自家不买,转手出去也是一笔巨资。只是朱慈烺也知道明人士大夫的习惯,倪元璐最可能的举措是将这纸凭证装裱之后收藏起来,以示天恩眷顾。若是要买车,还会出去用高价买,又不差那几个钱。
倪元璐仍旧是乘老式马车南下,如今漕运尚未疏浚,直到过了临清才能改走运河水路。只是今年的五月似乎比往年热了许多,正午时竟然晒得车夫和骡马不能赶路。相比往年软绵无力的太阳,今年的日头似乎格外强烈。
车厢里的倪元璐盘膝而坐,道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只是头上没有戴冠,只罩着网巾。饶是他口鼻观心,怡神静养,仍旧有毛毛细汗从额头和鬓角里渗了出来。还好他身材精瘦,若是换胖些的人恐怕怎么都熬不住。
“老爷,咱们在前头歇歇脚吧,这骡子都吃不消了。”老家人赶着车,口舌冒烟,恨不得当场就停下来休息。
倪元璐尚未答复,就听得大地轰隆作响,如同惊雷。他倒没有惊慌,这已经是一路而来的第四波兵马了。
老家人连忙赶了车靠边停下,让这队人马先走。
倪元璐探出头来,只觉得外面还有些微风。比车里清爽。他望向那些骑兵,一个个甲胄鲜明,目不斜视,尤其难得的是如此大队人马疾行赶路,所有马头竟然齐平,完全不似曾经见过的马军:乌泱泱一窝蜂。
倪元璐有些轻微的强迫症,看到这马队,忍不住地点算起人头来。只见马队五骑一排,共有二十三排,从头到尾有军官有士卒。皆是神情肃穆。无骄躁之气。无嗜杀之状。每排靠右首皆有持旗军官,在越过倪元璐马车时都要压一压旗,马步自然就慢了一些,扬起的飞尘也不算太高。
倪元璐下意识地看向自家车头。果然没有打出官牌勘合,实在不知道为何这些马兵会做出这番举动。若说他们之中有人认出了自己,那为何不下马相见呢?
“啧啧,这些人马又是调往北边去的。”老家人叹道:“都说皇太子是太微星君,果然不假,否则哪里来这么许多天兵天将。”
倪元璐本想告诉他天子命在紫薇、皇太子应在太微并非是此二位星君下凡的意思,但转念又觉得民间既然如此深信,说了也是白说。
“前头歇歇吧。”
倪元璐蒙了风尘,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只有找个驿站洗漱更衣。他的洁癖是自幼养成,那时候别说自己身上脏,就连别人身上脏都看不下去。记得万历壬子年的时候,他去张岱家的砎园游园,看到有人一口浓痰吐在池中。旋即被一头鲤鱼吞了,于是再不吃鱼。
老家人总算涌起了力气,等骑兵过尽,连忙赶着骡车朝前赶路。
倪元璐本来还想再躲回车里,但身上出了汗,又被尘土一蒙,简直痛不欲生。也只有把心一横,索性钻出来,就着行车时带起的风,人才舒爽些。
坐到了外面之后,倪元璐才发现这条官道已经是面目全非。非但夯土垒实,而且重车行过竟然没有车辙,只留下两行淡淡土印。难怪这一路行来倒也不算颠簸,甚至能在车里打坐静修。
笔直的官道两旁是今春开垦的农田,也不像几年前入京时看到的那般杂乱,一块块画得十分整齐。虽然烈日当空,地里仍旧有人劳作。也不知是何缘故,田地之间种了些小树,似乎是用来划界。
——真是无官一身轻,随驾回京的时候怎就不曾见到这等田园风光?
倪元璐暗中自嘲,远远看到有炊烟腾起,恍惚又回到了万历升平之世。
“大官人,贵老爷,这里有坐!”
骡车前行,渐渐近了村落。此时正当白日,道路两旁多有凉棚,附近的村妇在此地烧些热水粗食,供应往来商旅。这也是运河堵塞之后的新活计,南来北往的客商只能走陆路入京,增添了不少商机。
只是现在北直还是满目疮痍不曾恢复,商旅并不算多。若是再过两年,运河疏浚之后,也没那么多人走陆路了。
妇人沿街叫卖,兴致颇高,喊得两句又与村中熟人扬声嬉闹,绝没有一丝愁容。
倪元璐生性好洁,近乎成癖,自然是不愿吃她们贩卖的吃食茶水。老家人却是已经有些熬不住等到前面的驿站,挥鞭也变得轻慢起来。
“这就儿先坐坐吧。”倪元璐体贴他跟了自己十余年,尽力挑了一处茅棚茶肆,看起来还算干净。
那老家人如蒙大赦,笑呵呵地赶着骡车过去。
倪元璐下了车,先看了一眼这茅棚,只见顶上铺着干黄的芦草,周围一圈以苇席环绕,倒是能遮阳防尘。又用一颗碗口粗的松木做了支柱,上面挂着菖蒲,散发出阵阵清香,吸入肺中登时一片清凉。
“店家,快打些水来与我家老爷清洗。”老家人一边解开骡车,一边扬声叫道。
一个三十开外的村妇快步从隔壁家的茶肆上小跑回来,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