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飘出的不是清淡的茶香,而是甜蜜的葡萄酒味。听得见,里头还有番鬼话,看似并非老朋友聚会这麽简单。潘有度在门口驻足,站在一棵大树背後,斑驳的树影披在他的身上,月光在他的脚下给出了明显的指引。
“为什麽,今晚的月亮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除了中秋节,他一般很少提醒自己抬头望月,生意太忙,应酬太多。那一刻,一个长久以来盆踞在心中的想法,在月光中显出了清晰的轮廓。如果有机会,他觉得今晚不妨试着提出来。
“想不到,有度兄还有如此雅兴,独自站在芒果树下晒月光。真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如同野鬼一般,脚步轻得,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得出,因脚下是细软的草地。即便是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无声的脚步传递过来,确实起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效果。但,潘有度始终觉得,这不过是好朋友的一个恶作剧罢了。伍秉鉴又怎麽会故意吓唬自己呢?
“秉鉴,你的皮鞋擦得鬼火般闪亮,比天上的月亮还耀眼,太妖孽了。”
老朋友见面,勾肩搭背自然少不了。只是,潘有度发觉,一向热衷关注国际潮流的伍秉鉴,终於还是穿上了美利坚的硬皮鞋。就这麽看着,一时间,还有些不惯。抬头再看,芒果树上已经挂着青涩的果实。
“这皮鞋,是我特地从大洋彼岸邮购回来的。能否与新上任的海关总督大人培养好感情,就指望它了。”
新鞋新感觉,免不了逢人便拿来晒一晒。伍秉鉴,自小就爱动脑筋,平时闲着没事,老爱找点什麽瞎折腾。小时候,在大人眼里,就是一个十足的捣蛋鬼;长大後,他谨慎地保留了某些与生俱来的个性,凡事总能形成自己的独特见解。这,与生性随和,随遇而安的潘有度,完全不同。
时隔半月,芒果树下重逢,两个老友记,谈论着皮鞋和布鞋的款式与做工,一起步入了会客厅。
端坐於正中央的,是饮酒过度的临时代理海关总督——哈德。正宗的东方人,长辫子,黑眼珠、黄皮肤。刚正不阿的脸,因酒精而泛起了红晕,警惕且饱含深情地盯着潘有度。左右两边,整齐坐着若干官味较重的官员——都是有辫子的。潘有度微微抬起下颚,从容地望去,用目光挑出个别生面孔。这种场面,可真够普通的。
两个老友记礼貌地与众人问声好,分别在预留的空位上坐下。此时,潘有度才发觉伍秉鉴竟意外地坐在了自己的对面。从来,他们都是并肩行走,并排而坐的嘛。
茶端上来了,飘着淡雅花香的普洱。满屋酒味,摆在潘有度面前的这一杯,显得何等珍贵。代理总督大人如此体贴,这麽快就打听到自己不爱酒,只爱茶。低头看,脚上的传统软布鞋,与对面新鲜到货的牛皮鞋,粗略地作了一个比较。结论是:穿什麽鞋并不重要,布鞋皮鞋,都是鞋,关键是脚舒不舒服。他对这个新的认知很满意,端起精致的瓷杯,轻抿了一口茶。隐藏在普洱茶香里的,是向往已久的鸟语花香,潘有度由衷地赞美,好茶。
官员当中,一个默认的带头大哥,清清嗓子,起了个头,大家就都举起了手中的杯。透明的高脚酒杯,晃来荡去的深红色洋酒,感觉就像截住了刚割断的某一根粗脖子流淌出来的热血。
“各位,喝过了,酒与茶。就让我代替总督大人,进入今晚的主题吧。”
哈德睁大了微醉的眼,眼中有热烈的血丝,他骄傲地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深沉的黑胡子,趾高气扬地昂着头。短小齐平的黑胡子告诫在座的宾客:别欺负我,虽然是个临时代理,但我也是一个有酒量的男人。
不知哪个无聊人最先鼓掌,热烈地歌颂这一位好像真的很能喝的临时代理。不肯认醉的哈德潇洒地接受了大家的恭维,场内气氛霎时之间高涨起来。
“不知总督大人有何吩咐?”
“这麽晚了,想必是万分紧要之事。”
“不会是又发现来路不明的贼船了吧?”
除了潘有度和伍秉鉴这两位来自十三行商会的行商,其余的官员们积极参与这个老套的竞猜游戏。还很环保地把“临时代理”这个首码摘除了。或许,对於上级领导即将发布的某些重大消息,类似的造势炒作等幼稚行为,总是不可避免的。
待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哈德的脸已不知不觉地显出了庄严之色。既然渲染气氛也打动不了两位老人家,那就,来点实际的。
“你们当中,必有一人,疑似与邪恶的传教士结下了不解之缘。”
讲完之後,哈德调整了视线,把目光交替投放在潘有度和伍秉鉴之间。几个来回之後,他断定,两人都是有钱的超级大财主,而且,皮鞋与布鞋是亮点。而黑胡子倾斜的角度,明显倾向於闪亮的美利坚牛皮鞋,够硬。
大厅中,静悄悄,只剩下自鸣钟纠结地反复自我拷问:滴答、滴答……
什麽喝酒聊天宵夜,全都是哄骗小孩的把戏。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悬挂着同一个疑问:那个倒楣蛋是谁呢?是你?是他?不,当然不是我。
潘有度继续喝茶,或许坐等结果,才是最理想状态。反正身上的钱袋已空荡荡,该舍弃的都舍弃了,如无意外,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良心发现者,冲动地挺身而出,主动承认错误,并详细地交待犯罪经过。伍秉鉴趁人多,继续晒自己的新皮鞋,他故意翘起一条腿,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