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不知笑了多久,终于无声,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沙哑道:“你生自钟鸣鼎食之家,你父母想必是视你为掌上明珠,那样安稳的生活……可知我有多羡慕……”
此时却轮到楚靖溟笑了,她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直逼向他,漆黑的瞳仁仿佛燃起了火焰,剧烈而凛冽,冷笑道:“羡慕?你说你羡慕我?”
你可知——
没有人的人生是真正安稳的?
然而楚靖溟没有问出口,她笑意更盛,玩笑般道:“家母早年仙逝,你羡慕我?八年背井离乡,你羡慕我?你知道你在羡慕什么吗?”
李佑愣了愣,仿佛被她看的害怕,又颇有些惊异于她玩笑的话,只得低头躲过她的目光,低首笑道:“即便如此,我不知道你,你也不知道我。我心中的那些苦楚,又能说于谁人听?心非木石岂无感,不过是吞声踯躅不敢言罢了。许多话,我说出来,只能徒增笑料。醉生梦死,谁说不是种解脱。”他眉宇间恍然多了些寂寥与伤感,竟是凄楚一片。
楚靖溟叹了口气,看了看他,终是软下了口气,道:“比起人生亦有命,我更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所以更加不能行叹复坐愁。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不是死亡,更非苟活,而是活着的重担。我曾听人说起,你阿姨自你年幼起便将你送与旁人抚养,陛下也从不宠爱你。”
听到她的话,李佑的面容一瞬间涌上了无比痛苦而激烈的神色,连嘴角的笑容也凝在那儿,她却仿佛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可是李佑,谁人不可怜?你或许自怜身世,或许怜你生母,今日却来同我真真假假演这一番戏。你戳我痛处,知或不知,我不在乎,我只戳回去便是。但你煞费苦心,若只为戳我痛处或逼我怜你,却还是不必白费力气。我既不是夏都知也不是韦娘子,可怜之人太多,我不屑一一怜之。况且你,又何曾当真稀罕我的可怜?”
她这番话画风骤转,却如同一道闪电,一下子将李佑的眼前照的雪亮,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那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鸣声。
然而这一刻房间里却沉默的可怕,连风都不曾有。
他从不曾觉得有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傍身的一切真相假象,皆如云烟。
许久,当楚靖溟再忍不住欲转身离去时,身后再一次传来李佑的声音:“我小时候,阿姨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很美,我父皇很喜欢她,可是后来,终是抵不过年老色衰,冷落失宠。她将我送到阿娘那里时,我不过七岁,你想象不到一个七岁的孩子要如何在虎狼环嗣的皇宫里独自活下去。即便阿娘疼惜,又如何能顾得过来,又如何能疼的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能太过抢眼,亦不能太受阿耶厌弃,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你说的没错,我自怜身世,更念阿姨一番苦心,所作种种,皆为报答此心。而这报答,不过‘自保’二字而已。”他之前种种情绪终于消弭不见,这番话说来最是平淡不过,却最是令人唏嘘。
这些话李佑不曾说与夏欢棠听,也不曾说与韦嘉懿听,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讲这些话,说与了楚靖溟听。
生做帝王家,便是一件最残忍之事,齐桓公杀公子纠,秦二世害公子扶苏,她至亲之人,也无非是权力的牺牲品,能得自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如今听李佑缓缓道来,却仍是觉得一阵齿冷,倘若连手足兄弟都不能信任,又有谁,可以当做支持。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能太乖巧也不能太顽劣,不能太聪慧亦不能太愚钝,还要常常摆出一副声色犬马无心权势的样子,只为兄弟对自己不那么虎视眈眈。
他没有错,他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楚靖溟终究没有再回过头看一看李佑,但她的态度明显要柔和了许多,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说愿与我做朋友,今日,却是头一句跟我说了实话,也罢。”她顿了顿,背脊依旧挺的笔直,缓缓道:“李佑,你的红颜知己已有许多,平康坊夏都知才学远胜于我,于样貌上我自然也不及韦嘉懿美若天仙,你身边的女人从不缺我楚靖溟一个。可是李佑,你若是保得平安,我便做你的朋友。”
不是知己,亦不是红颜,而是朋友。
话罢,她举步走向门外,只留下李佑一人于一室的寂寥中,而那一双绝世的桃花眸,清明的可怕。
良久,她恍惚听到哪里传来的悠扬小调:
“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
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
九月的风已有些凉,重阳黄花盛景终究于瑟瑟秋风中飘零消散。只有天空似乎更蓝更远,鸿雁南飞,终于将长安的所有暖意悉数带走。
秋天里湛青的风席卷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太极宫的朱墙黄瓦显得更加明艳雍容,城里的少年少女都换上了时新的秋装结伴出游,引吭高歌,言笑晏晏。
秋日多思,这话于楚靖溟是一点不假。
无论她在做什么,弹的什么曲,读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最终所想的,一定是宇文长庆。
明明是想要不去念,不去想,却仿佛有只手,一次又一次,残忍的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