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再怎样快步,走出朱雀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的心默默地轻松了一些。
但不消片刻,他的脚步又蓦地顿住——不远处的前方,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身影越发清晰。
他本能地想要逃开,却硬生生地忍住转身的冲动,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璟瑞。”快要接近她时,宇文宓轻轻地开口,叫住了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瞟了她一眼,目光漠然地望向远方。
“我听说你辞官了,”她轻声回答,“你要走?”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他讥讽地笑笑,“也是,朝中大小事,哪里瞒得过太子殿下?”
她听出他的不屑一顾,有些难过地垂下头,低声道:“不是殿下告诉我的。”
他冷哼一声,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唐墨辰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会知道他要离开。看她的样子,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升出一抹病态的快意。“是或不是,与我又有何干?”冷冷地说完,他抬脚继续向前走。
“等等!”她慌乱地再次叫住他,犹豫不决地说,“我知道,我并没有资格请你做任何事,可是,璟瑞,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走,留下来?”
“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看你们郎情妾意、卿卿我我?还是看这西京城如何嘲笑我愚蠢至极?”他愤然地回过身,狠狠地瞪着她,恨恨地说,“宇文宓,你宁可给他人做妾,也不愿嫁我为妻,你既然如此狠心,如今还来劝我做什么?是不是我留下来,你就不必那么自责了?那好哇,我偏要走,我就要看你内疚一辈子!”
她怔怔地看着他,这样面目狰狞的季璟瑞,被愤恨填满的季璟瑞,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温润如玉的朋友。“你说得对,”须臾,她幽幽地赞同道,“我也知道自己此刻这样做很是可笑。你想离开京城,也好,若是离开能让你忘掉不快,我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说着,她蹲下身去,拿起放在地上的酒壶,斟满两盏酒,端起后将一盏递给他,说:“既然你要走,就让我为你践行吧。”
他低头,看了看清澈的酒水,面无表情地接过。就在她以为他接受了她的告别时,他的手腕倾斜,将酒全部洒在了干燥的地面上。“你想让我原谅你?哼,不可能。”他的手一松,酒盏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薄唇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他不再看她一眼,决绝地离去。
他这十八年,仿若走过了两个人生。
对于第一世,他已没有了太多的记忆——也许是因为过去了太久,亦可能是那时他还年幼,脑海里只有零星的记忆碎片拼凑出阖家团圆的幸福,家破人亡的剧痛,还有牢狱里暗无天日的绝望。
然而当他看到父亲耗尽心力而倒在西京的街头,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退却,他亦再也支撑不住,无助地陷入黑暗的沉睡之中,直到那声声清脆的呼唤带给了他希望,开启了他全新的人生。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个狂风呼啸的雪夜,纷纷扬扬的大雪下,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黑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刹那间,他以为是天上的母亲可怜奄奄一息的他,才派了她身边的天女下凡来拯救他。
只是他从未想到,他的第二世由她开启,却也由她亲手毁灭。
他累了,他不想再看着她幸福地微笑,自己却如受伤的小兽,躲在角落里孤独地舔舐伤口。这次他真的受伤了,伤得体无完肤,他依旧别无选择地寂寞地疗伤,于是,他选择了逃避,他选择了离开。
只是,那时的他仍然年轻,还不懂得有些人有的事,一别就是一生。
宇文宓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地平线上再没有任何踪迹。回身返回城里,她的脚步轻慢而飘浮。
朱雀门旁,唐墨辰独自站着,淡笑着凝望着她。看到他,她才终于加快脚步,倒入迎接她的怀抱中,抽抽嗒嗒地哭出声来。
她知道,她最珍视的朋友,终于还是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