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没有一个人举手。
那个男生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倘若忽略他额头上流下的冷汗,也许姑且能算作一个对抗权威的英雄。他以为会有人帮他说话,然而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
他终于心慌起来,手足无措地推了推刚才和他一起抱怨的同桌,同桌把头埋得低低的,甚至挪远了屁股。他左右看看,周围同学沉默地望着他,有人小声嘀咕了句“他有病吧”。
书呆子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明明做错事的不是他,可他却觉得自己才是罪大恶极的那个。他习惯了隐匿于人群中,如今这样突兀地站起来,被迫接受着众人的审判,难堪得无地自容。
原皓见他讪讪准备坐下,怎么可能饶过他的挑衅,一声嗤笑:“还以为你多能耐,我建议你先把普通话练好再来做纪律标兵。哦,对了,你那助学贷款还是我家出钱赞助的,你就这样对待你的金主爸爸……”
后面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尖锐刺耳,无孔不入,一下刺激了他,他简直头昏眼花,来自于贫穷原罪的羞辱,使敏感的自尊彻底触底反弹。于是他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顾了,一把扯下自己的眼镜,泪水夺眶而出,用他充满乡音的普通话,大吼了一声:“我去你妈的!”
原皓从来只有欺负人的份,哪里被人当面这么骂过,本就年轻气盛,又恰巧喝了酒,一腔热血无处宣泄,书呆子脆弱的反抗给他沸腾的大脑添了一把熊熊燃烧的柴,主动撞上了他上膛的枪。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粗暴地将他拎出教室,拉到学校的监控死角处,冷嘲热讽,拳打脚踢,进行无情的校园制裁。
姜鹤远站在一旁没有制止,坦白说,他认为集体暴力非常无聊,但是观察研究那男生的心理活动却很有意思。书呆子从嘴硬沉默,再到哭泣求饶,他兴趣盎然地观赏着整个过程。
他看够了,坐在栏杆上,转而仰望校园里那一方深邃浩瀚的星空,耳边充斥的各种脏话、嚷叫、呼痛声渐渐成为遥远的背景。姜鹤远严肃地思考着一个哲学问题:当一个无名小卒明知自己渺小的力量是以卵击石时,到底是怎样的勇气致使他选择站起来。
信仰?不公?抑或单纯的肾上腺素飙升?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男生在他们单方面地殴打下,身子蜷成一团,蝼蚁一般,最后只晓得抱着头,再无反抗之力,几乎有些怜悯。
姜鹤远不知道原皓他们用了多大的力,书呆子被揍得鼻青脸肿,鼻梁骨错位,多处软组织挫伤,断了一根肋骨。
后面的事情就开始混乱了。
男生是昭市某个偏远村子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小孩,还是众所周知的省示范高中,当年敲锣打鼓地被送出村,承载了全村人的希望。他面容沧桑、衣着简陋的父母成日跪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哭天喊地,逼着校方给出一个说法,村子里民风彪悍,村民们集体上访。事情越闹越大,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一时间校园暴力的论争遍袭了各大报纸。
全校人心惶惶,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然构成轻伤,涉嫌故意伤害,罪名一旦成立将会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男生在病房里指认了施暴者,出乎意料的,他只认了两个,原皓和姜鹤远。
原皓惹出的比这还严重的麻烦数不胜数,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可是姜鹤远,没人相信他会动手。
但男生一口咬定了他不放。
姜鹤远前所未有地受到他人质疑的目光,气得要命,夜夜辗转反侧仍想不通,于是跑去质问他。书呆子惨兮兮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死死盯住他,透出森然的恨意:“你自己作为班长,却带头和他们同流合污,将班里风气搞成这样……是,你们选择多,走哪条路都可以,而我,我只有这一条!我要是不好好走,这辈子就只能在底层待着!”
姜鹤远刚想反驳他根本不想当什么破班长,而且他在哪层待着关他屁事,没想到男生继续吼道:“老师同学眼中永远都只有你,无论我怎么努力,你永远都是最优秀的那个。可你明明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才是罪魁祸首!大家都被你骗了!原皓他们只是欺负人,你呢,每次看我就像看什么不入流的垃圾!”
他青筋暴起,更显面目扭曲:“你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吗,以为你是谁!凭什么看不起我?!”
姜鹤远哑口无言。
班上的人他确实记得不多,但对这个人却是有印象的,因为他有次考试差点赶上自己。
事实上,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看不起他。
姜鹤远冥思苦想,得到的却是这种匪夷所思的答案,几近荒谬地看了他一眼,感觉相当一言难尽。
结果书呆子又被他激怒了:“就是这种眼神,又是这样!”他呼吸粗重,双手发抖,“姜鹤远,你这个仗势欺人的伪君子!”
可怜姜鹤远活了十几年,除了至亲,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地揭穿了他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