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蔓在房间里看书,从图书馆借的,台灯下,她坐得端正笔直,谨微地翻着页,独自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有多少年没碰过书了?
她在醉生时从不看书,看书令人思考,思考令人清醒,而一清醒,就会痛苦。明知希望渺茫,不如敷衍地活着,为了避免失望,拒绝了任何萌芽的可能。
书香阔别重逢,时光分分秒秒过去,尹蔓正看得专注,窗外忽然雷声阵阵,片刻间,急风暴雨轰然而来。
下午回家时就已阴云渐密,一路树木被风吹得枝摇叶动,前两日收到暴雨预警,她观望着早晨的天气还以为不会下了,不想夜里风云突变,准时赴约。
客厅的阳台是半封闭的,尹蔓想起窗户还没关,出去一看,却见阳台外亮着灯。
姜鹤远坐在摇椅上,望着大雨如注,沉沉思考着什么。
尹蔓小声问道:“还不睡吗。”
他见她衣衫单薄,起身将毛毯裹在她身上:“被雷声吵醒了?”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在看书,点点头。
他将摇椅让给她,坐在一旁,这雨来得寒冷刺骨,宛若入了冬:“待会儿给你拿床厚被,晚上别着凉。”
自己刚来时连被套都懒得套,现在竟然都该换季了。玻璃窗被风雨打得噼啪作响,她忧心忡忡:“不会吹坏吧?”
“放心,刮不走你。”
尹蔓脱了鞋整个人蜷在椅子上,头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雷雨天,夜色浓黑,大雨在玻璃上碰撞溅出的水花,犹如陨落的繁星。
毛毯驱散了寒意,她被他的气味严丝合缝地包围着,汲取着纤维里残余的温情,在这荒野般颓丧的世界中,她愈感到ròu_tǐ的冷,就愈抚摸到心脏的热。
尹蔓手指摩挲,又想抽烟。
姜鹤远转移她的注意力:“在图书馆累不累?”
“不累。”有他打点,大家都很照顾她,她感叹,“原来大学的图书馆这么大。”
她以为普立的已经够大了,但是大学和高中完全不是一个级别,里面有喷泉凉椅,休闲广场,楼上还能也是汗牛充栋,卷轶浩繁。今天将同学还回的书整理上架时,她听着周围人的翻书声,写字声,总觉得很不真实。
其实来云市后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最不真实的,就是遇上姜鹤远。
尹蔓常常想这是不是一个漫长的梦,而他只是自己承受不住现实,臆想出的人。她如履薄冰地做着这个梦,生怕哪天就醒了,生活的腐蚀使她百毒不侵,以至于好运降临时,第一反应竟是惶惑。
“你真的存在吗?”她疑神疑鬼地问。
姜鹤远伸出手。
她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轻轻捏了捏,又飞快地缩回来:“嗯,热的。”
他合拢掌心,好似被猫微微挠了一下。
“我要是说我特别感谢钱朱打了周如如一顿,你会不会打我?”
姜鹤远听着她胡说八道,又气又好笑。
尹蔓想起这件事,忍不住唠叨:“赔了你三万块呢。”
“要不还给你?”
“算了……”她人穷志不穷,大方地说,“一码归一码。”
霹雳声震耳欲聋,暴烈大雨被吹成了铺天盖地的水雾,冲淡了天地的颜色。夜雨茫茫,从二十楼俯瞰,可以看到被蒙蒙雨雾笼罩的,沉默的房子们。
她发了会呆,说道:“我想喝酒。”
“太晚了。”
“我想喝。”
尹蔓执意不让,姜鹤远只得给她倒了一小杯红酒,反正适当喝些促进血液循环,有助睡眠。
雨声哔哔剥剥,人心寂静苍茫。
她晃着高脚杯中的液体,忽然开口道:“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是外婆带大的,她这辈子过得不容易,所以我从小就不服输,特别想有出息,渴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赚很多钱,给她争气,让我的朋友们能因为我过上好日子,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尹蔓从来没和大宛分开过这么久,平日里也不敢想她,两人亲密无间,她从来没瞒过她任何事,想起自己消失得毫无预兆,音信全无,大宛肯定接受不了。
“其它家人呢?”
“外婆走了,我妈死了,我爸不知道在哪儿。”
她是被父母抛弃的人,外婆一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然而童年作为人格塑造期,因为弱小无助,所遭受的任何挫折都格外沉重,即便事隔经年,亦让人难以恢复,耿耿于怀。“被抛弃”带来的原罪,使她在幼年时,就已对世界滋生出了不为人知的戒备。
久违的酒精浸润了她的血液,红酒初尝微酸,回味却甘醇。姜鹤远也倒上酒,他们举杯,玻璃清脆的撞击声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她继续说道:“后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的平庸,其实这滋味挺不好受。”
“你今年多大?”姜鹤远问。
“二十。”
太小了,他想。和他的学生一般年纪,还是个小孩子。
“等你有天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许就会想开,世间本就没有伟大可言,四荒八极,每个人都是平庸者。”他说道,“人生路长,不到临死前,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种走向,不必给自己预设枷锁。”
“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么?”尹蔓却提起另一个话题,干涩地扯了扯嘴角,“自杀。”
“我以前很看不起她,为了个男人自杀,特别没出息。我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结果我也走上了她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