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下了高速,继续在山中逶迤而行。王菲的歌再度唱起: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她出生的村落,名叫古来溪,偏僻得鸟不拉屎。这是一个大山的余脉,将尾巴伸到了江边,形成狭长的半岛。村子靠山、面江,江边零星分布着几个破落的码头。江那边是连绵的山,近的黑,远的灰,一层淡似一层,像漂在灰白的江面上,煞是好看。溯江而上,只见峻岭悬崖,不断有支流汇入。有诗云,醉里灯桨浪里拍,江流回转未可猜。两岸层山相迎送,不觉巨石劈面来。
在这遥远的山村,有一条秋季时常枯水的溪流,扭着腰身贯穿村落,徐徐注入江中。这条溪也叫古来溪,村民只有在秋季,才能见到溪底的真容:有凌厉的罅隙,有浑圆的卵石,裸露的河床穿插着狭长的紫红地带,纹路瘀紫。村子连接外界的唯一公路在溪边,几百万年前是峡谷的组成部分。在后来的地壳运动中,峡谷像一股绳子般分裂,陷下去的一半成了溪,另一半成了溪岸。岸石龟裂,形成无数不规则的块状青石板,虽不能与大西洋岸边巨人堤的六边形石柱相媲美,却也令人惊叹。路面上的小块青石布满了麻点,石块罅隙间布满尘土、碎石和韧性茎草。再经过二百多年的人工开凿与打磨,尖锐与崎岖不平被消去,溪岸边形成一条七分天然、三分人工的天人合一之路。
驶在路上,发出的轰隆声如历史的回响,惊醒沉睡百年的村庄。车后扬起淡白的尘土,如河面上的水气。它们并不扩散,有如胶质般的凝固。车过之后很久,又原地落下,等待下一辆车再次激起它们。即使有风吹来,那灰尘也不扩散很远,而是在路的上空,如白龙翻腾。这土地仿佛有股气,发着引力,将这尘雾收放自如。行驶在路上,不时能望见片片红枫。古来溪村的民居,是一色的青砖乌瓦,屋顶上的瓦楞草在风中摇曳。这些山居聚时成排成庄,也有孤伶伶地立于野坡的树木丛中,如遗世独立的老隐者。深秋时节,虽然少了水的丰沛,但田野高低起伏,红黄绿紫相间,缤纷多彩的,再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或青烟,宛若仙境。古来溪的晨暮时光,一年四季都萦绕着蓝色的轻雾,微风吹动,蓝雾如轻纱徐徐飘动,在七彩的山野林间拂过,一直向江水和远山弥漫开去。与雾相比,云是更轻更浓的块状的雾。乡村的高天上,飘浮的白色流云也是淡蓝色,远远俯视着中间断层下的地雾。晨暮时段的云在阳光的背后投射下,呈现炫目的金红色,与山水相接,与地雾相连。到了雨季,蒙蒙轻雾蒸腾在山林间,仿佛是山间的袅袅炊烟幻化而成。
冬季的古来溪,水量会没来由地涨一点点,好似召告春天提前到来。雪是从不缺席的,每个冬天如约而至,有大有小,有疏有密,扬扬洒洒,层层叠叠,飘落在乌瓦上、黑枝上、凝重的砖塔上,像时间等白了头。墨黑的溪水以山势之力,在一片白雪覆盖中开辟前进。待雪慢慢消融,一房房的乌瓦上,倒垂着一排排冰凌,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融化的水,顺着冰凌,溅落在青石上,嗒嗒作响。偶尔,有冰凌断裂脱落,发出清脆的坠地声,有如阳光打在金属上。流淌的溪水是会变色的,春天到来,墨黑变绿,尔后又由绿转夏天的蓝。万变不离其宗,在流淌过程中每跳跃出一个个小瀑布时,能看见水珠与水帘的透澈、晶亮,让人意识到那些变化的色彩,无论是黑还是蓝,其实是一种合成谬误。它欺骗了眼睛:那些表面的有色,本是纯净的无色。
这是个逃避战乱的世外桃源。南宋末年,军民同仇敌忾驻守襄阳,与南下入侵的蒙元大军拉锯血战数十年,最终襄阳陷落,宋人被打散四下飘零。传说有一支流落至古来溪,在此扎下根来,既躲避战乱,又免去外族统治之辱。到了满清年代,又有一支逃避的队伍来到古来溪,据说柳栀的祖上就在其中。她的祖辈原是城里的小官,后响应号召,加入地方武装组织,去围剿太平军,缴获惊人的资财。这些胜利者因分配不均和派系斗争,发生过数次的互相残杀,祖上几个人带着钱财,经过数月的流落,躲到了这山野。她祖曾是殷实的大户人家,百余年后,成了如今凄婉的三世独女。
柳栀的妈妈是独女。她爸是入赘,柳栀随妈姓。她妈的妈应是她外婆,因此成了奶奶。柳栀的奶奶也姓柳,也因独女而招婿。这让柳栀与她具有双重的连接与加固:奶奶具有姓氏荣耀,外婆具有进化论意义上的至亲血缘。柳妈九岁时,她爸爸、也即柳栀爷爷死了,冥冥之中仿佛有个恶毒的咒语。而柳爸那一门很穷困,却男丁兴旺,他们兄弟四人:老大娶妻生了二子,老二未娶,柳爸是老三,老四娶妻生了一子一女。柳栀始终没弄明白,大伯和四叔怎么能在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下生了二胎。有个说法她将信将疑,就是老大老四替老二老三完成了生孩子的指标。二叔没娶上媳妇是无疑的,柳爸的媳妇算不算娶,是没有底气回答的。在这层意义上,老二老三真是难兄难弟。每逢农忙时节,老二会不请自到,上门助老三一臂之力。柳爸也操心老二的婚事,希望二哥早些结束光棍岁月。这种关系既是兄弟手足,又超过血脉关系,其中的亲密难以表述。这关系非但外人看不透,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