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出生起就在世间踽踽独行,会与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于何地相聚看命,与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于何地分离也看命。命里注定恭王秦道庭一路挥别挚友、挥别袍泽、挥别妻子,也注定在他这一生的尽头,他将挥别他最后的亲人——他的女儿秦蔚。
他虽看得开,却担心秦蔚看不开。
自秦蔚生下来,能得她珍重的人只有父母,除此之外,无一人能入她眼。如今长到二十岁,她竟连朋友都没有过一个。而她现在唯一珍重的人也要离开她了。
她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他不怕她走错路,只怕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最后还是路秩路老爷子出来开导恭王:“儿孙自有儿孙福,王妃在时,不常常这么跟您说么?王爷既已决定将岭南交给世子殿下,咱们岭南家大业大,难不成还怕被她败光了不成?平心而论,这些年来路某从未认可过世子殿下,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也是出于信任王爷的选择。今后有什么,路某自会像帮扶王爷一般帮扶世子,总不可能教她吃了亏去……她好歹也是路某看着长大的。若她愿意,她想要,路某用尽毕生才智送她登上帝位也不是不可能。王爷,您想要独女以后如何生活,我们这些老骨头总会帮您圆了心愿的。您就安心休养罢。”
恭王越听越觉得这老东西在替他说遗言,十分糟心地将他赶走了。
可说真的,路秩这些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就算他以后看不到了,他留下的人留下的家业足够让秦蔚过得好好的,而且指不定哪天她就能碰上陪她走一程的人……
虽然他可能看不到了。
恭王慢慢起身,走到院中高大的香木莲下,树荫如伞盖般将他的影子拢入其中。
他自言自语般喃喃:“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秦蔚在柱子后听了一阵,没有打扰她爹,独自离开了。
番禺城南有条羊角小巷,没什么特别的。巷子里住了坏脾气的独臂老头,也没什么特别的。
秦蔚却独自骑马下了番山,屈尊降贵提了壶酒来见他。
老头就是个酒缸里捞出来的酒鬼,世子爷亲至时,他正像一滩烂泥似的躺在桌子边,浑身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臭味。可秦蔚毫不介意地坐在他一旁的瘸腿凳子上,用脚尖踢了踢他:“老黄头,醒醒!”
老黄头迷迷瞪瞪睁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没认出来这是谁,大声嚷嚷道:“吵吵你娘!今天卤味卖完了!明天再来!”
秦蔚又轻轻地踢了踢他:“谁他娘要买你那腌臜卤味,起来!”
老黄头本来要发火,但斜眼瞥见她搁在桌上的酒坛子,又把火气咽了回去,瓮声瓮气道:“那你他娘来干嘛?”
秦蔚却不说话了。老黄头用小指掏着耳屎,一边掏还一边翻着眼睛瞅着她:“问你呢,你他娘不来买卤味是他娘地想干啥?”
秦蔚眄了他一眼:“我他娘来干嘛,你不会用眼睛看吗?请你喝酒!”
老黄头也顾不上翻白眼了,乐呵呵地将她带来的酒坛子抱进怀里。
破旧的铺面外,秦蔚的马听着他们你一句“他娘”我一句“他娘”的“亲切”问候,听得耳朵都抿起来了。
不堪入耳!
屋里,等老黄头拍开封泥灌了一口酒,秦蔚才平静地说了一句:“每年来陪你喝酒的那位估计今年以后都不能再来了,以后我接他的班,来陪你喝。”
老黄头闻言,连酒洒衣衫上了也不知道。
秦蔚还是很平静:“他病了,能不能好谁也不知道,我这话告诉你也没关系,你别往外传就是了。”
老黄头沉默。
屋外,毛色纯黑的战马眼睁睁看着一个很眼熟的年轻人提着一个和它主子带的一模一样的酒坛子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