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苏蔷便醒了过来, 喝了口水, 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索性收拾了一番起身出门,准备帮孔姨给前院那些刚种下的花草浇点水。
但已经有人先行一步了, 那人手中拿着葫芦水瓢, 将从旁边木桶中盛出来的清水浇进了花圃里, 动作轻缓,极为细心, 但也许是因着天尚未大亮,那模糊的身影让人瞧着总透着几分寂落。
听到了身后窸窣的脚步声, 他停下了动作,转身看见她, 略有惊讶。
沉默着,两人很快便浇完了花, 收拾好东西,云宣建议去书房坐坐。
她还未去过他的书房,只见窗子很大,正好对着那一片花圃。
“将军有心事?”待他挑了灯, 留意到他一直浅浅皱着的眉, 苏蔷问道, “难道是沈熙的案子还未完结?”
“不是。”语气里难得地透着疲倦, 云宣请她坐在窗前桌案旁边, 沉吟片刻道, “只是最近觉得为官并不比打仗更舒心。”
与他相对而坐,苏蔷见烛光下他的神色甚是萧索,与往日的精神相差甚远,微有惊诧:“将军何出此言?”
目光探向墙根下朦胧的花草,云宣扶了扶额,感慨万分。
很多年前,洛长念曾被皇上因逸王的一句戏言而发配到边疆做督军,那两年他在战火中摸爬滚打,受了很多苦。那时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前锋,奉了向东灼的命令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也算是与他一见如故,一直共患难同进退。那两年里洛长念不嫌弃他出身卑微,也从未以皇子身份自居,与他情同兄弟几经生死。直到有一次边关大捷,又经太子提醒,皇上才将他重新调回了京城。
云宣原以为,在沙场的生死劫难会让人对生命更是敬畏,就算这朝堂闹得满是血雨腥风,他回来后也会守护无辜百姓周全。但时过境迁,他们远离了杀戮遍野的战场,在这繁荣安顺的晋江城重逢,他却渐渐地察觉到很多事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愿。
自古以来,夺嫡之争向来凶险万分,流血牺牲也在所难免,但他无法接受以无辜的生命为代价来稳固某个人的皇位。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想守护的是大周百姓的安乐和顺,不是只为权贵提供尔虞我诈的庇护好让他们肆意妄为。
但洛长念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也许在京城为太子奔劳拼命的这些年,他早已看淡了旁人的生死存亡,最关注的莫过于太子是否能顺利登基。为了应付逸王,那个看似温文儒雅的睿王已经有了自己对取舍的判断,其中却不包括无辜的性命是否值得去割舍。
短叹一声,云宣的目光有些缥缈,将悠长回忆缓缓道来后,神色中竟生出几分迷茫,苦涩一笑:“也许正如睿王所言,我已经多年未回朝堂,早已与那里格格不入了。纵然一心想助太子殿下登基为皇,却已然是有心无力,做的少了会让睿王左右为难,做得多了又有违本心,有时候倒真让人为难。”
没想到他平日里看起来运筹帷幄冷静镇定,内心却也曾如此的矛盾与挣扎,苏蔷想了想,诚恳道:“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亲朋不舍与依恋,做错了事的人固然不值得同情,但没有人可以无端夺去无辜百姓的性命。我不认为将军所忧所虑是多此一举,唯有尊重生命的仁者方能善待天下百姓,倘若为了皇位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开杀戒,又与暴君酷政有何区别?那些以长久太平为名罔顾百姓性命的人,却不知他们已经动乱了太平的根基,又如何能保证江山稳固人人安乐呢?”
云宣安静地听着,看着她的目光奕奕有神,渐渐地已然恢复了往昔的神采。
这些话正是他的坚持,他懂得,也没有放弃的打算,只是一直以来与睿王的政见不合终于在沈熙一案彻底显露出来,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突然间便想与人聊聊。
也许,只是想与她聊聊。
都说这世间黄金易取知己难求,但也不知为何,在宫城再与她相遇时,他便觉得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子。
深藏心事,处事冷静,就像曾经身处绝境的阿娘,带着伤痛却指挥八方。但她却又有所不同,认真时的她怀念的是天下公义。
从不避讳勾心斗角,也不逃避尔虞我诈,在直面现实的同时,她所追求的不是大多数宫女所向往的富贵平安,而是另一种能让她以金石之芒跃然于暗礁之外的东西,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理想。
那是在深宫之中极少见的理念,聚之以聪明智慧,而非手段诡计。
她的处事,每每超乎于自身之外,纵然有时被情感所困,但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忘我而超然。也唯有如此,她才会将很多事情的真相看得透彻明白。
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深思时有如星辰曜曜与众不同,但他却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好像很多话无需多言,她便能懂得他的心事。
无论在边疆还是在京城,他都曾因人心繁杂而疲于奔命,但在她面前却出乎意料地轻松自在,因为她不骄不躁而且谦逊知礼,明明心里藏着千秋万壑却又简单纯粹,让人既心疼又敬佩。
倘若她只是生活在宫城外万千灯火中平凡的一家,也许以她的聪明才智足以过好这一生,可一入宫门后,有太多的艰险困境是以才智不足以应对的。
见他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苏蔷有些不明所以,有些惴惴地问道:“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轻轻摇了摇头,云宣有些局促地收回了目光,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