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周遭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便逐一消退了下去,似是沉钝压抑的浪潮。
见得四周已不再有闲人出声打扰,老大夫倒也不再拖沓什么,迅速蹲下了身,探手扶上秦泠那纤瘦无力的手腕,屏息凝神半晌,复又曲指向上挪了一挪,良久方才缓慢出声道:“谭夫人此脉甚寒,似是体虚至极……”顿了顿,转而又向紧随在侧的谭今崭说道:“敢问侯爷,谭夫人是否已是有孕在身?”
那谭今崭眸色一凝,拧眉思忖片刻,终是咬了咬牙冠,艰难地说道:“是……内人腹中胎儿,已足四月。”
老大夫神色微变,旋即偏过了脑袋,摇头叹道:“侯爷,谭夫人现下身子虚寒无度,这一胎……怕是再保不住了。”
此话一出,在旁的我已是骇得脑子一热,只觉得像是生生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尖锐的疼痛登时震整个大脑都在发麻。而那谭今崭听罢亦是面色由白转青,近乎失了神智般地冲上前去,狠狠拽住老大夫的衣角,难以置信地连声质问道:“大夫,你可是在说胡话骗我么?此胎一向生得平稳安定,不曾出现任何意外,怎会说没就没了?”
老大夫被他猛力拖拽着推后几步,轻咳几声,方才仓皇说道:“侯爷,我又怎敢胡乱骗人?不信您让您府上的诸位大夫一道瞧瞧,必定是诊出差不多的结果——谭夫人本就身子柔弱,加之这北域天气极寒,着实不适合安心养胎,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落下病根,从而影响到腹中胎儿啊!”
一连串话语宛若无情锋刃,无不刺激着谭今崭那濒临绝望的心绪,眼看着他那明亮有神的双眸一点点地黯了下去,我心下实在不忍,复又伸手轻触在秦泠腕间,细诊片刻,只觉得那脉象果真如老大夫所言,寒气凝滞,气血虚损,迟缓无力,实为流产之兆。
像是蓦然叫人从头泼了一盆凉水,我心中纷涌而至的苦涩全然无法抑制,然无意偏头瞧见秦泠那张苍白却不失柔婉的俏丽面孔,却又是不由想起昔日她那溢满了幸福与祥和的愉悦神情。
曾几何时,她会温柔地笑着,出神地向我叙述她与爱人之间彼此相连的沉沉心意;她会满心期许地坐在铜镜面前,踌躇而又犹豫地研究着讨喜的新妆;她亦会像个孩子一般,捧着喜爱之物在长廊内外兜兜转转,眼底皆为不变的似水柔情。
秦泠的所有幸福,都与谭今崭息息相关——甚至这腹中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稚嫩胎儿,都是她和他彼此之间相爱相随的痕迹。
可是事到如今,偏又像是一场大梦一般,待到醒过神来,便已是烟消云散。
我呆呆地凝视着她蹙眉昏睡时隐怀不安的仓皇面庞,一时无言,便只能沉默不语,兀自蹲在那床榻边缘,听着围绕于四周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府中的几位大夫说,这秦泠本是常年居住在的偏南地域的柔弱女子,偏又生于孟家这般世代奢华的名门望族,身子难免比寻常人要娇贵一些,加之前些日子孟家突逢变故,使其身心所承担的压力极大,无法弥补,如今又昼夜不歇地赶到谨耀置办婚事,一刻不停,才会导致身体日渐憔悴。
而老大夫听罢只道是那谨耀城中天气极端寒冷,外域女子久居在此,母体必定有所亏损,轻则不幸生下病儿,难以抚育成人,重则体虚小产,性命堪忧。
抬眼望那谭今崭眸中神色,却见他始终默然,只是深深将目光投放在昏睡不醒的秦泠身上,缠绵萦绕之间,仿若倾注了所有的温柔与苦楚。
正如府邸中诸位大夫所一致认定的,秦泠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气血阻滞,脉搏虚弱不畅,且五脏六腑间阴虚积寒,大有衰微脱力之象,偏她身体娇弱,又容不得施以过重的药量诊治,遂仅仅是煎了几味药力浅显的热汤喂她服下,以暂缓此种危急状况。
约莫到了半夜子时,她终是从浑浑噩噩的大梦中缓缓苏醒,只是那混沌茫然的神智尚还沉溺于迷糊之中,不过是紧皱了眉头,断断续续地喊了几声“好疼……”,便又渐渐失去了意识。
我随着屋外几位大夫倚在那木门边上强打精神撑了一夜,如今倏然听得动静,便匆忙站起身来,恰好与那手足无措的谭今崭挤在一处,彼此愣神片刻,倒终究是这一向高傲固执的谨耀侯兀自低下了脑袋,缓缓退到了一边,为纷涌而来的大夫们让开了一条宽敞的小路。
我前些年随着陆羡河下山问诊之时,遇到过刚刚怀胎的女子,也恍恍惚惚地迎接过几个新出世的小生命,却从未眼睁睁看着一条即将被孕育而出的胎儿,被毫不留情地扼杀在女子腹中,瞬间化为一滩触目惊心的猩红。
是了,这便是一条小小生命正在无形消逝的证明。
映入眼帘的,皆是大片斑驳的血迹。那秦泠颤抖着蜷缩在乱成一团的被褥之间,身下满是褶皱的床单上已是赫然为所鲜血洇透,连那光洁白皙的yù_tuǐ之上,都涔涔泛了一层深红色的细流。
宽敞的房中霎时涌出一抹极为刺鼻的血腥之气,愣是骇得几名不曾见血的丫鬟连连掩住鼻息,近乎干呕出声,倒是那谨耀侯丝毫未有嫌弃之意,反是亲自出门端了一盆热水,转而小心翼翼递予我的手中,那一举一动间,皆是对秦泠的深深关切与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