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那个时候遇见了她未来的丈夫,是钱江粮行的二掌柜,比她大了四岁,在熙平街工作很多年了,家里一直在催他娶亲。
“怎么一个人吃热锅呢?介意我拼个桌吗?”
她今天一肚子委屈,不知不觉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原来热锅店里已经这么多人都在吃宵夜了。
“没有座位了是吧?我快吃完了,不好意思啊麻烦你稍等一下。”
对面的先生坐下,“没关系,我今天工作上也有些不开心。”
她对这位先生没印象,还怕自己是忘记了,后来才知道,原来珠宝行的斜对面粮行里,那位温和的先生已经默默关注了她很久。然后二人成了家,一年之后,她怀孕了。
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丈夫和公婆都让她开始请假不要再工作了。但那个时候快过年了,是益和源年终盘点最忙的时候,她没有和掌柜说,觉得自己才一个多月的身子也不需要完全不工作彻底歇着。
可是那个年终给她过得实在太难受了,稍有出错的地方就被骂得不行,到街对面送东西的时候哪怕下着雪还要小跑过去。所以过了年之后,她怀孕三个月开始有些不方便了,向掌柜提出休假。可是掌柜气到跳脚,还说为什么没有提前报备你就怀孕了?
她为了孩子特意收敛了脾气,但还是要气死了,深呼吸一口气向掌柜心平气和地解释。“我今年二十五岁,已经算是晚婚晚育了,去年成亲的时候你们也没有说什么不妥,而产假问题也写在了合同里,我休产假也是受合同保护的。”
掌柜虽然有些古板教条,但还算是看着她一直辛苦工作挺不容易的,替她向上面报了这个情况,当时闹到朱老爷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可是最后还是不行,因为合同中没有考虑到女员工请产假的情况,只给了男性员工十天陪妻子的假期和生育补贴。
所以实在是太失望了,最终她被辞退,益和源虽然补贴了她两倍的生育津贴,可她觉得屈辱,一文钱都没要。幸好婆婆对她特别好,她怀孕初期的忙碌,气愤和窝火最终也没有对孩子产生不好的影响。丈夫也说,别在那里受委屈了,他再努努力争取在孩子出生之前涨点工资养孩子。
但她本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性,她的算数能力可以说是珠宝行最出色的,但怀孕的事情对于益和源来说是个累赘,根本不顾及之前的贡献,直接开除她这样一个负担。所以当她得知保仁堂的事情之后,她突然眼泪就止不住了,她经历过,所以深有感触,而今早听到罢工游行的消息
“也幸亏是我遇到良人了,公婆对我都好,哄着暖炉,吃着热锅,小女儿也可爱。但是,你知道吗?我们女性在熙平街工作,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受更多的指责和委屈,我们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是有能力的,可以不依靠父母不依附男人的。可那些男性员工有的福利我们几乎都是没有的,就算有也是像奖赏小孩子一样戏弄。随时随地的性别歧视,就是这么不公平,我们的工资仅仅是同样职位男性员工的六成七成。”
六成七成!怎么会是这样,这压榨的太明显了。再加上之前听到的对女性的种种歧视,真是要把梅记者气死了。
罄竹难书,罄竹难书!只能让何严再拿些纸张过来。
“我想问一下,只有益和源聘任的女性员工是这样的薪资待遇,还是熙平街商号所有都一样?”
夫人无奈叹气,“薪资问题比较敏感,但有时候几个不同商号的女员工见面多了就相熟了,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感叹自己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我猜,大体是相似的吧。”
“你刚才还说,有七成的商号是在招聘启事中明文规定不聘用女性员工的,那你知道,现在熙平街的女性员工,大概有多少人吗?”
夫人努力回想了一下,“我一年前离开的时候,熙平街的全部员工,大概就有近两千人了,女性员工,大概七八十人吧。虽然我这一年都没有回到这里看,可是按我的猜想,在熙平街工作的女性,大概到二十四五岁就要成亲生子了,我这样的悲剧肯定也不可能只发生在我身上,这样算起来,还能承受巨大压力留在这里的女性员工肯定会越来越少了。”
忽然听到街面上好像有声音,二人微微抬起轩窗向楼下看去,是官府的人过来维持秩序了。
夫人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今天想来看看,那些富商老爷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态,通过不断地剥削我们来积累他们自己的财富。我也想知道,官府到底会对那些富商老爷是什么态度,是包庇纵容甚至沆瀣一气,还是能实实在在站在我们一方,保护我们最基本的人权。”
梅长老看到楼下,衙役和捕快们将罢工的员工们都引到安全且不阻碍交通的地方去坐着,并耐心疏导大家的情绪。员工们心里清楚,他们只是想让大老板出面,然后和谈条件。都是读过书的人,也不像暴民一样随便对着官府的人泄私愤。倒是几位掌柜匆匆赶到,对手底下的员工大声呵斥甚至威逼恐吓的,反倒让张林王许给严肃批评了一顿。
其实大家每天朝来夜走,格子间里待得太久,都忘了外面的风景是什么样子了。坐在高楼底下的青石台面上,仰望着晴空万里天蓝如洗,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斑驳洒在地面上,也握在手里。
一低头,竟然鼻尖一酸,那种明明很不愿意,却不得不硬撑着讨生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