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日吃些凉食瓜果,过了四五天,牙疼渐消,疮口渐渐平复,神思从病痛中回到现实,反而更觉烦乱,闲坐无事,便到书房里观赏收藏的字画,
官场糜浊,闲暇时三五聚会谈诗论道、数黑论黄,既可在风雅中得到暂时的解脱,也是一种交际往来的重要途径,徐阶为官多年,自己觅购、他人赠送的书画精品数不胜数,此时打开桌案背后的大柜,面对一档档的卷轴,竟有种无所适从之感【娴墨:无所适从妙,徐老剑客曰:“搁柜里,都是柜子的。”和你有啥关系,倪匡当年收贝壳一大堆,后来全卖了,大概是想开了,】,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拿了最常看的那两轴,合上了柜门,转身将两个卷轴轻轻放在桌上,拉过椅子坐下,将其中一个缓缓展开,
卷轴黄中微微透青,是造纸混浆时加入了绿苔,纸内暗细纹路看上去如草染荒城,是一片带有生机的陈迹,
这是北宋米元章的望海楼原本,写的是: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忽忆赏心何处是?
春风秋月两茫然,
徐阶凝神而观,时而赏诗,时而品字,此诗意态雄浑不失细腻,气象直追盛唐,然而字体却多带偏斜,重势不工,失于结构,便少庄严,看罢多时,他合卷闭上了眼睛,表情里流泻出一丝淡淡的遗憾【娴墨:米公字都看不上,你又有几幅字留到今天,真眼高手低,】,歇了一歇,又将另一幅展开,上面裱的却是一封信简,标题是贺严公生日书,这是当年严嵩寿诞,胡宗宪命徐渭代书表贺之作,倒严之后,从府中查抄出来,便成了指认胡为严党的罪证之一,【娴墨:这才叫业力滚滚,万事合缘,】
功颂德,极尽吹捧之能事,字体接近米元章,却收拢得端严伟岸,尤其转折处力度勾雄,显现出惊人的气魄和变化,使人觉得有如此笔力之辈其性必然傲立独行,决然无法写出如此肉麻文字,可是偏偏落墨如铁,切切真真,观来便有一种英雄于矮檐下折腰摧眉,暗里却咬齿如愤的情态跃然纸上,
徐阶明白,徐渭虽然与胡宗宪相处合洽,可是他对严嵩是深恶痛绝的,当年严嵩势大,不依托在他的门下便无法自保,胡宗宪与之交结之心也有无奈在焉,徐渭为了朋友,也不得不如此【娴墨:文人可怜可恨,侠客在江湖身不由己,至少手中刀尚可杀富济贫,再不济去拦路抢劫,文人呢,偷鸡都“无缚鸡之力”,还饿死不食“嗟来食”,没办法没办法,为了朋友,终究还要“摧眉折腰事权贵”,骨气全消,能不呕血,又全是活该,】,然而他的心情却都留在了字里行间,这封信看起来如金玉华堂,洋洋壮美,可是细观之下字字雄强棱岸,仿佛粗砺刚傲的块垒青岩,那种郁愤难舒之气,与王右军丧乱贴中的哽哽悲恸有着同样的感染,甚至可以说两者达到的高度,可以等量齐观,
他一面看信,一面以手指虚画,感受其中的力度和气势,神思深入之际不觉内心生痒,当即命人研墨铺纸,起身提笔临摹【娴墨:写字便站起身来,老徐亦是懂书人,如今学校教书法,孩子们都是坐着写,全用腕力,大错特错,毛笔字实实是用脚写的,坐着如何使得上劲,】,
片时之后珠帘挑响,徐瑛走了进来,见父亲凝神写字,便悄无声息地凑近,他自幼在父亲督导下学习,对于书法也颇有见地【娴墨:有颜香馆包厢铭牌为证,笑】【娴墨二评:说“有见地”,不说字写得好,眼见着和他爹一样,眼高手低,一句一黑,哲儿呀,你这是跟徐家多大的仇,】,此刻瞧着纸上文字,脸上露出笑容道:“爹,我总以为您的字早就成了,却不想仍在变化,总有进步。”徐阶提笔观瞧,觉得自己这几字结构虽佳,用笔却显得幽深逼仄,个中变化、灵动与气象,皆远不及徐渭原体,却也不对儿子解释【娴墨:小常对徐渭不解释,老徐对小徐也不解释,一个是你看不透我,一个是我早看透你】,淡淡问道:“这几日,外面有什么消息。”
徐瑛笑道:“嗨,我看您是白担心,那姓常的闲得没事干,找来了梁伯龙那几个戏子,今儿东厂、明儿侯府地办堂会,招了一帮人喝酒玩乐,仅此而已。”
徐阶经风过浪多少年,极其敏感,立刻问道:“他们请的都是什么人。”
徐瑛笑道:“多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您不用紧张,他们根基才有多深,能请到那些人,我看也不过是因为郭督公的面子。”
郭书荣华的面子能为对方所用,儿子却是这副表情,徐阶几乎想要伸手给他一个嘴巴,压着火气道:“堂会上常思豪和他们谈说些什么。”徐瑛道:“没说什么啊,能说什么,被请的官员里也有咱的人,回来报说,他们只是看戏聊天,另外还请了不少书画名流之类,爹,我看那常思豪是个老粗,此举不过是小人得志后急着想扩展一下交游圈子,往自己脸上贴贴金罢了,您不也说他没别的本事吗。”
徐阶凝目不语,照说对方在强烈的挑衅之后,接下来应该藏有后招,决然没有转身去玩乐的道理,难道是看自己沉稳不受激便退缩了,恐怕不大可能,又问道:“梁伯龙他们唱的什么戏,是不是又有讽刺暗示的内容。”
徐瑛摇头:“没有,他们唱的都是些新戏段,多属才子佳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