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封贺严公生日书,语多绮丽,贵气雍华,聪明如严嵩之辈,不会不明白其中的虚头,然而很多事情最初的时候只是一笑,渐渐便会开始欣赏,以致于后来有人写得有些不合脾胃,便要着恼生气了罢,这些年来,自己有没有类似这样的变化而不自知呢,
想当初自己于嘉靖二年以探花及第,二十岁的年纪直入翰林院,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也曾想在朝堂上做出一番事业,为往世继绝学,为天下百姓争一个太平盛世,可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太大了,只因一时不慎触忤了张孚敬,便被贬官到了延平,从此知道做官不比治学,不是才高智广就能所向披靡,【娴墨:老徐亦有过理想主义的时候,终究还是走入了犬儒主义,结果却成功了,而纯粹的理想主义,结果便如百剑盟一样下场,】
只有权力,无上的权力,才可以让自己站在大明的官场巅峰翻云覆雨,
而权力是要越抓越紧的,
就像现在手中抓着的这杆笔一样,
他忽然发现,自己指头握紧笔管的部分不知不觉间已经发白、发青了,【娴墨:十指连心,指尖青白,心中可还清白,】
一点余墨正蕴在笔尖颤抖欲滴,【娴墨:指头、笔头、心头,文心如此,知写落墨正是写滴血,】
笔抓得太紧,倒仿佛变得不会写字了,
他吸了口气沉沉吐出,指尖带着身子缓缓放松下来,天色在迅速暗去,纸上的字也似在抽紧、缩峭,令他的眉心皱起,自己多年来临池不辍,为何写出的字竟是这副模样,
兰亭序里是一种意兴湍飞,丧乱贴里是一部沉情痛绪,字是心境的写照,自己独卧楼台统掌天下,应该志得意满才是,为何字里行间,竟是如此的逼仄压抑,窘迫迷离,
他将笔挂好,重新把原件取过,细细端详,
徐渭……
看着纸上的字,他知道,这个人仅凭一手书法,已经可以名垂千古了,
百年之后,人们仍会传习他的书法,收藏他的绘画,津津乐道于他的趣闻逸事,而天下,又有几人记得我徐阶,
难道这就是政治的人生,注定一时得意,难道老夫这一生的富贵荣华,也如那水田之月,空幻无比,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蓦地霍然起身,将徐渭这幅贺严公生日书“喀哧喀哧”撕得粉碎,
牙齿格格震动着头骨,声音传入内耳,竟似滚滚的雷音【娴墨:无极之体也要练成了……作者何不写徐阶悟出绝世武功和小常一决高下,这才符合现下的市场环境和读者口味嘛,笑】,
徐瑛快步归来,挑帘而入【娴墨:三公子减肥后步子也轻盈了,好,】,对上父亲灼灼撩起的目光,竟吓得打了个冷颤,赶忙低下头去道:“爹,我已着人到刑部问清楚了,徐渭由重犯转为普囚后由于其母亡故,所以监方准了他三月假期,为母亲操办丧事,因此身在监外,另据人回报,云中侯府中确实有一老瘦客人,出入谨慎,不大抛头露面,十有**便是那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虽然徐母去世的事是个意外,但田水月即徐渭的事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调查不过是证实一下判断而已,徐阶没有说话,拢袖转身坐下,恢复了平静的常态,片刻之后说道:“他们如此好整以暇地吃喝玩乐,其用意无非是在麻痹你我,很显然,他们一定会借听戏的机会与那些官员在暗中接触,想要建立起与咱们对抗的联盟。”徐瑛犹豫着道:“可是咱们的人回报说,没看到他们找人谈什么机密事的样子啊。”
徐阶道:“前者冯保被逼卸去了提督东厂的职务,郭书荣华和咱们的关系已经在转糟,上次聚豪阁搅闹东厂之后,更给两边的关系带来了极坏的影响,郭书荣华是心向冯保的,表面虽然没说什么,但他与常思豪的亲近已经说明了一切,咱们身边的人都有谁,对头是哪个,他能不知道吗,只要把这些提供给姓常的,他们便知道谈话拉拢的时候倒底该找谁、不该找谁。”
徐瑛寻思半晌,问道:“那怎么办。”
徐阶瞧着他这副无能样子,只觉得槽牙又疼了起来,皱眉想了一想,道:“你去把御史张齐叫来,让他去参与聚会,寻机探听一下情况。”
徐瑛嘬起嘴来,道:“爹,您怎么想起用他来了,在小年宴会上,他说话嘴里没个把门的,差点把乱事扯到您的头上,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没给过他好脸,咱们的人几乎也已经把他排挤到边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了,我看说不定他还要去投靠陈以勤哩。”
徐阶冷冷道:“你懂得什么,张齐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当初是想替咱们说话,只是使错了力气,回去后想明白,一定懊悔无及,这回咱们肯用他,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恩典,做起事来必定尽心尽力,同时他被咱们排挤的事情,外面的人也都知道了,如果他去打探,甚至伪装变节,别人也不会怀疑。”【娴墨:阴深之至,也就是对儿子能说点实话,】
徐瑛眼睛大亮:“爹,还是您有办法,我这就去。”
瞧着儿子喜颠颠离去的背影,徐阶陡然喝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