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玖披着冉敬礼的薄氅离开书斋,兰芷早就候在门下,见她出来,赶忙将揣着的手炉递过来,生怕主子受了寒。
下雪了,雪落无声,寒霜遍天。
浓云之后,月色缭然。兰芷挑着青铜菡萏的油灯走在前面,火光在风中颤动,如同飞蛾振动的翅。小径通幽,雪光却是皎皎。
冉敬礼一介书生,人高马大。冉玖抱着大氅的下半截,绣靴踩在薄雪微积的石子路上,夜色之中,静无人声,脚下有咯吱咯吱的雪声传来。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许久不见莺莺了,不知他在太学可还好吗。这样的雪天,少年是否也是烛灯油墨相伴,下笔生花,谱写他心中的畅意江湖、人间冷暖。
开了年,冉玖就是虚十三的年岁了。家族正是兴盛,可也容不得半步行差踏错。她来到这个世上这些年,一家和乐,却也总有些无奈忧心。
历史的巨轮轰鸣而过,分秒不停,无人得以置身其外。
她曾经想过,要和那个松竹稚雅的少年夜雨青山,闲适一生。只是到底不能了。并非是媒妁不可为之,即使君王忌惮,两家想要结姻亲之好,总也有办法。
可她静心想想,如此长远,难保人心不变。冉家深陷朝局,古往今来,成功易、守功难。今日的冉家,又何尝不是十年前的林、裘二门,与满门显贵的赫连家有何不同?
人好千场醉,花无百日开。
岂堪沧海畔,为客十年来。
她与赫连钰,与这世上千千万之人,不过互为过客。十年朝夕往往,到那时,赫连钰这般人物,要么身居高位,要么……要么难有十年。
她走不出这个时代,却仍想试着把握命运。
江城提点她,父亲与大哥看在眼里,连母亲都为她的这桩竹马亲事伤神不已。可没人知道,她已经准备放弃了。
对不起了,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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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新芽骨朵。
去岁的冬天格外的冷,加之秋粮歉收,塞北各郡多有饥寒。朝廷有心从南境调粮,奈何去夏所辖多郡蝗灾肆虐,在佃赋之外再无余力,其余沃土都集中在诸侯国境地,更是一个子儿都抠不出来。
至于国库嘛,腊月中,卫夫人产下皇长子。龙颜大悦,大赦天下,宴百官,卫家恩赏无数,连媒人平阳长公主都得了份喜头——国库如果会说话,现在应该趴在地上挣扎一句“啊,肾好虚……”
惊蛰春雷过后,雨丝仍是阵阵,平添凉意。
冉玖在家中懒了数月,却给一场富二代下田劳作的装逼盛会炸出了门。此时此刻,她两手湿泥,抓着一大把野草站在山野之间,还是觉得这逼格装的实在很low。
仲春之月(指春季的第二个月),农耕初始。三日前是二月二,也就是春耕节,农业时代再没有比耕地重要的事了,堪称国本之祚。
为彰显重视,天子率百官御驾亲耕。按照礼制规定,本来应该还有“皇娘送饭”的样把式,只是裘皇后已废,由卫夫人代行,自然无人敢出言置喙。
不过才过了几天,又到了春分节气,天子需进行祭日大典。民间个个圈子也自有活动,遥相呼应。
踩着湿软的杂草地,冉玖一步步朝着边上搭建的简易棚子走去。身边的小丫头兀自不平,嘴里叽里咕噜地愤愤念着。
“薛颜也太过分了!我往哪儿走她都跟着,恨不得把那块地皮薅秃了去!”冉恬说着抖了抖手里半空的竹篮,嘴巴噘得可以挂油瓶,“争争争,烦人精!”
冉玖看她生气的样子,索性停下脚步,抓了一把自己篮子里的菜,兜头塞进冉恬的篮子里去。后者低头一看,立刻咋呼开了。
“阿姊,你这都采的什么呀!都是杂草!”
冉玖才不管她。采个劳什子的野菜,她最讨厌吃野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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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日,簪花会。
这个将春季一分为二的节气里,民间习俗众多。京城贵女们闲来无事,各类集会五花八门,今日棋宴,明日花会,还总得排出个头甲一二来。
一众女孩正聚集在长公主府的近郊别庄里,个个头上簪着花。采完了野菜,待会儿还有竖蛋、放木鸢、吃春菜等多个活动。小姑娘们觉得新奇热闹,中年少女却是烦不胜烦。
平阳公主是个热闹人,一贯偏疼女儿家,年年提供庄子给她们玩耍。到了第二个环节,更是有奴仆搬了整整十筐的鸡蛋来。
此地说是别庄,其实一多半都是马场。长安一带平坦地不多,除去皇家马场所用,少数也都在贵胄的庄子里扩着,再往西去,就是军队的豢马苑了。
八张红木案几搬出来,拼成一个两丈见宽的桌。姑娘们纷继从地里上来,将手里的竹篮递给侍者,净了手,摩拳擦掌地开始斗蛋。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哎呀哎呀,立住了立住了!姐姐你瞧我的!”
冉玖一手托腮,看着别人都立住了四五个,唯有冉恬千辛万苦成了一颗。小丫头一脸兴奋,小心翼翼地虚指着给姐姐瞧。
然后她就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身子往前一探,一口浊气吹过来。咕噔的一声,那只鸡蛋应声而倒,一顺溜地差点滚到地上去。
“啊啊啊啊!做什么呀,我这、这,啊……”冉恬很懵,两手成爪托举在胸前,一看对面死对头已经成了第六个,崩溃地朝罪魁祸首瞪过来。
冉玖接收到她的视线,打了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