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心里几乎是崩溃的, 然而他甫一跑出寝宫的大门,便又猝不及防地一脚踏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被环境的巨变这么一冲, 他脸上的热度也稍微缓解了些许,他在黑暗中走了几步, 左右寻找着出路。
方才见到的黎渊还在他脑海里不住回想, 他的眉目,他在那一瞬间惊诧的神色, 他掌心的温度, 还有他的心跳和脸红的样子……
这一切, 都和千年后冰冷仿佛雪山之巅的黎渊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隐约令苏雪禅明白了一件事。
黎渊此时的鲜活和柔软都给了一个人,他的时光凝固在千年以前,自从那个人走了之后,就再没有流逝过。
他还活着,但是他的心已经死了很久了。
眼前蓦地大放光明, 刺得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次睁开时, 发现自己正站在另一处宫殿的内室中。
珠帘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龙君, 您现在将宫殿内的仆役全部遣走, 可您总要有人照料吧?”年轻男子低叹, “您的伤太重了……”
黎渊冷声道:“那我要怎么做, 像个废人一样被人扛来抬去?你以为我是什么?”
男子被怼了一下, 但也不想放弃, 只好支支吾吾地再含糊劝几句。
苏雪禅明白, 黎渊被蚩尤临死前的厉兵穿心,至纯至精的一点龙血还被自己吸收了,一时气血难支,四肢无力也是常有的,恢复的时间怕是只会长不会短,而且他的骄傲也不能允许他将自己虚弱的一面呈现在外人眼里,所以上一次见时,龙宫里才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他心下焦急,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拨开珠帘,好好看看黎渊的身体状况,却被那男子听见了室内动静。黎渊这里已经将能散的人都散了,自然不会有什么小侍在内室杂扫,便以为是什么刺客一类的人物,手中冰刃一闪,就要向帘后射去:“谁在那里?!”
“放下你的手!”侧卧于榻上的黎渊面色巨变,暴起厉喝一声,霎时间的龙威如海波荡,直压得那男子手中冰刀溃散成一片晶尘,整个人呼吸困难,跪倒在地,“谁允许你在我这里擅用法术?!”
男子脸色煞白,伏在地上惶恐不已道:“求龙君恕罪!属下只是……只是一时……”
黎渊余怒未消:“下次再这样冲动,打断的就不只是你手里的刀了,给我退下!”
男子满面冷汗,急忙叩首,躬身退出了室内。
苏雪禅被吓了一跳,从冰刀锋芒一闪,再到黎渊暴怒,男子告罪,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珠帘外就仅剩下黎渊疲惫的轻声喘息。
他急忙掀开珠帘,赶出去查看黎渊的情况,昏暗暮色下,黎渊的面容简直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嘴唇也擦着一层霜白,他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怎么变成这样了!”
黎渊倚在榻上,一转眼看见他,那眉目间的肃杀之气就像是雪入滚水、酥油热浇,一溜烟得如胶似漆地融化下来,滚落到他璨金色的龙瞳里,几乎成了两汪腻腻的春泉:“你……快过来拉我一把。”
他赶紧上去,想要伸手拉住黎渊的手臂,不料黎渊反手握住他的腕子,一下把他拽地蹒跚跌在那张宽榻上,黎渊一手拉住他,一手环在他的腰后,顿时就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苏雪禅瞪大眼睛,就听黎渊在他耳边低声道:“因为我的心跑了,所以我才变成这样的。现在我的手都是冰的,不信你摸。”
语气绵绵,衬着他的声音,活像是一摊流淌在碎冰下的温蜜,从高旷雪山顶蜿蜒曲折,一路流下了尘世间,落在他滚烫的耳根上。
黎渊身上的气息清冷如雪渊,广袤如大海,苏雪禅被他这样一抱,只觉得心又要跳到嗓子眼了,他虽然还能强装镇定,可脑子早就混沌成一团不能思索的浆糊。他听了这句话,也只好糊里糊涂地往黎渊的手上一摸,分明还是温热的,他道:“明明还是热的……你快放开,要压着你的伤口了。”
黎渊笑道:“是热的?那就是他又回来了,只要他不走,我就一直是好好的,就算有伤也没事。”
苏雪禅口干舌燥,他落在他的怀里,像是两个不全的图案拼在一处,刹时间拼出了一轮天心月圆,清辉满照,堕落或者高飞都是无所谓的一生,他们心挨着心,脸贴着脸,呼吸溶溶交缠,就连彼此的眼神也挂在对方面上……
言语是没有办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的,黎渊神魂颠倒,在白驹过隙的片刻中忘了一切,方才还说过自己没事,可他现在又带着微微的痴意轻声道:“我这好像还有些疼呢,你帮我看看吧?”
他的声音又低又小,仿佛是把苏雪禅耳朵含在嘴唇间,不甚熟练,但同时却是心怀荡漾地撒着娇,犹如一头高傲雍容的猛兽蹲下身子,用华美的皮毛去矜持地蹭怀里人的小腿,直让苏雪禅的心口酥麻一片,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刚说得一个“好”字,马上就被黎渊吻住了嘴唇。
巨大的幸福和眩晕吞没了他,然而在唇与唇胶着于一起的瞬间,他的眼前就连绵波动开一派黑色——黎渊和周遭的一切都如水纹般消散,他再一次跌进了浩瀚的黑暗中。
他摸着嘴唇,只顾怔怔地站在原地出神,直到四下里又传来隐隐绰绰的说话声,他才勉强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去听一耳朵。
“……自从逐鹿之战后,您就再没有回到过九霄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