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比皱眉君更爱皱眉的人。
皱眉君的宅子就在我家隔壁,阿爹和他父亲从小就认识,又是同僚,因此我们从小也时常打照面。从我记事起,每每见到他,那张精致小脸上的眉头就是皱起的。这对眉头不仅仅对我皱起,任何他不甚喜欢的人和事都逃不掉。
幼时我颇为不忿——我可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为何竟然只得到和旁人一样的待遇?为此我找他理论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话才开头,他便高傲地扬起头,从同样高傲的鼻孔里哼出一个短短的音声来。
皱眉君之所以一直皱眉,大约是对这世上任何事情都不耐烦吧。他是西都闻名的神童,两岁能作诗,九岁得文状元,十岁舌战群儒且说得那些大人们哑口无言,现今是他父亲的同僚。听阿爹说,有些事他父亲竟要同皱眉君商量。既然身为神童,自是比旁人聪明许多,且不说诗词歌赋,他七岁时起就只跟城外法觉寺的老和尚下棋了,因为京中已没有人能赢得了他。
包括他父亲。据说他父亲心血来潮想同他下棋,不拿出点奇珍异宝来他都不肯。
大概因为太聪明的缘故,皱眉君和同龄人站在一起,总显出不一样的老成来,仿佛比他们大许多似的,但眉眼明明是一样稚嫩。
“只有你看出来了。”乳母打趣我说:“女郎可别乱说,乳母可没看出来。”
乳母年纪大了,眼神不好。
于是我又悄悄说给阿爹和阿娘听,他们一听就笑,竟然说出和姆妈一样的话来。
他们的眼神什么时候也这样不好了?
皱眉君同他父亲站在一起时,那眼神简直要比他父亲还深沉,大人们看不出,却只当我童言无忌。
“云离,你是不是又想说要取消亲事,不嫁给越尘?”阿娘手快,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整个西都的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皱眉君名裴越尘,因为是裴氏长子,外人又称裴长君。
“哎哎,疼啊阿娘!”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整个西都的人家都想把女儿嫁话的人,我嫁给他岂不是会闷死?阿娘怎么就是想不通?
“成亲之后就不会了,越尘只不过是腼腆了些。”阿娘信誓旦旦地说:“他从小就不和女郎们接触,自然会害羞些,何况你还……”阿娘叹了一口气:“你十四岁了,就不能安静些,像别人家的女郎一样么?你看看忆梅,你同她那么要好,怎么就没学着半点呢?”
越尘只是腼腆,成亲后就不会了?阿娘,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腼腆的人会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来?这一“哼”还“哼”了十一年!
剩下的三年是因为我不记事!我若是记事,这年份大概就是十四了。
“忆梅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我翻了个白眼。就说这些大人们眼神不好,忆梅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她就是会装!私底下她可比我还能翻江倒海,好多回还让我背了锅。
因为全西都的人都知道杜家女儿是个惹事精,每回我和忆梅一道惹了事,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忆梅,只会以为是我闯的祸。
呸!上辈子我是褒姒还是西施啊,这辈子怎么这么惨?娃娃亲定了个皱眉君,唯一的知心好友是微笑着看我背锅的忆梅,生我养我的阿爹阿娘眼神还不好。
“云离,你为什么不想嫁给裴长君?他不好么?看见这些女郎了没,少说一大半都想嫁给他、恨着你呢。我可想不明白,裴长君那么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又正春风得意,更有无量前程,你这个声名狼藉的惹事精凭什么不喜欢他?”忆梅抿着茶,用十分大家闺秀的表情微笑着同我说这么不害臊的话。
虽然忆梅总害我被误会,还不肯帮我辩解,但我仍旧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原因之一就是我十分敬佩她——能用这副大家闺秀的表情说任何话。
譬如上回去庙会,面对那个纠缠不休的猥琐书生,她也是顶着这样的表情说:“死开,丑八怪,再不滚我就叫人烧了你家房子,再扒光你的衣服吊在城门上晒三天三夜。”
这道行我兴许一辈子也修不来。不自夸地说,我表里如一。
我扫了那些女郎一眼——都是茶会的熟脸孔,也都素来就不待见我。我以前只以为她们畏惧于我冠绝西都的声名,今日才知真正的原因。
“皱眉君有什么好?”我很不满,因为连忆梅居然都要问这种话:“他看谁不是那副鬼样子?怎么居然还会有人喜欢他!简直莫名其妙!你们都被鄙夷得很开心吗?我就没见过他不鄙夷的人,怎么除了我都没人嫌弃他!”
“哦,八岁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家女郎红着脸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告诉我‘就是他就是他,阿娘说我以后要嫁给他,他可厉害了!’”忆梅十分不要脸地用谁也看不出破绽的表情、以及恶意模仿八岁女童的声音低声说。
“是谁呀?”唉,我就是对她太好了,换了别人早绝交八百回了。
“对呀,是谁呀,这么蠢。”忆梅磕着瓜子儿。
我下定了决心,明天就递书信和她绝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他说什么了?”忆梅不止装,她还好八卦,我敢说茶会上这些人都被她八了个底朝天。大家都说她脾气好,待人诚恳,什么事儿都愿意告诉她,多羞于齿及的事儿都能被她不着痕迹地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