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是在那天夜里过世的,没有遗言。在忆良到达虞城之前,他已昏迷多时了,忆梅说大约是为了等忆良才强撑着一口气。
我和忆梅穿着孝服,帮着布置灵堂和整个宅子。尽管忙碌,但看着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的宅院,我并不觉得同自己有多大干系。
“若阿爹清醒着,大约也只会同阿兄说‘守住虞城’这样的话。”忆梅说:“我倒希望阿兄能尽快扶着阿爹灵柩回京城去,朝廷已经不再看重这座城了,在这里空耗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虞城离京城太远了,忆氏的气数会被耗得一干二净。”
“我不管什么家国大义,那是皇帝和他那群宠臣该关心的,他们得到的最多,合该付出更多。”忆梅眼里有股决绝之气:“我只愿忆氏好好的,阿爹已经没了,我想要阿娘和阿兄好好的。——云离,我是不是很自私?可我不管,我就要自私,阿爹和阿兄为虞城做了多少事,京城有谁看见吗?他们看不见,也只会因为阿爹是武将而轻视我们。我们为朝廷做了太多了,是时候为我们自己谋算一番了。”
“可你阿兄一定不会听的。”我叹了一口气。忆良是为了什么突然回京城的,她也知道;只怕向我求亲,也存了拉拢我阿爹的意思,这样的忆良,怎么会舍弃虞城不顾,要回去京城呢?
“我还是要试一试。”忆梅说:“阿兄便是为了虞城,也该回京城里去,不笼络朝廷里的人,他什么也做不了,你说是不是?”
听起来好有道理。
我很警惕地问:“你不会想让我去劝吧?他不会听的。”
忆梅翻了个白眼:“这还用你说么?我知道的。你们只怕还没圆房罢?——我可从没想过指望你。”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我尴尬极了。这件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是以还没告诉过她。
“你们要是圆房了,你绝不会一个字都不提。”忆梅答道:“就你这傻乎乎的性格,肯定要和我细说。”
世上大约再也不会有我这般没尊严的阿嫂了吧?忆梅损起我来,仍旧不留丝毫脸面。
因着戴孝的关系,据祖宗规矩,夫妻半年内不得同房,我和忆良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不在一个房间——他搬去书房了。有时候我很讨厌礼法,有时候却也挺喜欢的,若是所有的礼法都这么讨人喜欢就好了。
我爹还活得好好的,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忆良,所以这几日我都借着安慰忆梅的由头,躲在忆梅这里。
然而忆梅并不需要我安慰。
我原以为她会哭得很伤心,可她并没有,只除了在前来吊唁的女客们面前掉几行泪,其余时间都冷静极了,丝毫也不像刚没了爹的样子。
“我亲眼看着阿爹从还能说话到昏迷,再到过世。”忆梅说:“每天哭,有时候阿爹好一点,便高兴得哭;坏一点,又伤心得哭。哭了那么久,像是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我也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哭。当他咽气的时候,我突然哭不出来了,我心里知道他没了,没有阎罗地狱也没有投胎转世,就是没了,再也不在这个人世间了。哭不出来,也不伤心了,但并不是我不孝。看着他病里受那么大的苦,我还是伤心的,可他没有了,伤心也没有用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你以前不是还拉着我算前世是什么人么?”我问:“你玩得那么开心,我以为你是信轮回的。”我还记得那次我很生气,因为算出来我上辈子竟然是个乞儿,我怎么想也觉得自己上辈子合该是个公主。
“打发时间罢了,你真信了?”忆梅有些意外:“若是真信,怎么敢算得那么随意?”
她说什么都有道理。但我不嫌弃她,至少说明我上辈子并不是一个乞儿,这让我稍稍有些开心。
“那你可真辛苦。每次要在人前挤出眼泪来,并不容易吧?”
不想哭,但又不能不哭,也是挺难的。
“不辛苦啊,憋着气瞪会儿眼睛,眼泪就下来了。不假装哭才辛苦呢,一辈子都洗不掉不孝之名。”
“……”我该回答什么话才好呢?
在虞城,忆氏的威望大约要远超京城的皇帝。这是我自己胡乱猜测的,因为每天都不断有人前来吊唁的人,有当地名门望族,也有平民百姓。
我惊讶于平民也可以进入这件宅子,忆良看起来却像是很习惯这种事。我不好问他,便去问忆梅,忆梅说她阿爹和阿兄从不拘于身份,这也是京中之人不大看得上她家的原因。
她对自己的父兄大约很是恨铁不成钢。
可尽管如此,她从不曾对谁使过脸色,任谁来都照顾得周周到到的。
在这些人里,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肤色比常人白一些。虞城的人无论男女,肤色都比京城里的人要黑,唯独他身为男子还这么白。
我又注意到他五官也比寻常人秀丽些。
“那是阿兄在虞城认识的好友,名字怪得很,叫作什么亦臣,是这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商人出身。母亲是胡人,所以长得和常人不大一样。”忆梅悄声说道:“阿爹和阿兄都喜欢交三教九流的朋友,着实叫人恼火。”
我们两个倒不是故意跑到外院来看年轻男人,只是宅子实在不大,建造得随意,也并没有考虑过女眷久住,所谓内院不过是临时隔出来的矮墙,一不留神就看到外院去了。
不怪忆梅不高兴,商人在京城是上不得台面的,就是拿许多钱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