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向我伸出手來,“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最后他给予我的温暖吧,也是我最后能索取的。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有什么要紧?我快死了,只要他还活着。
我伏在他怀中,他微凉的皮肤再度贴近我的,我的心,整个安静下來。我低低地絮语,“涵儿小时候很调皮,却十分机灵,不像灵犀,自小安稳沉静。他们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唇角微微颤抖,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终究不会为难四个孩子。我闭上眼,似一朵从他怀中长出的柔弱的夕颜,往事的沉溺渐渐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上我的裸露的锁骨,洇进素白的银线莲花抹胸。
我缓缓伸手去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
泪眼迷朦中我瞥见指尖的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疾在我心头狠狠划过,我痛得猛力抬头,却见鲜红的伤花从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直到我的锁骨,抹胸。
我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來,似乎在顷刻间把我整个人烫穿,我惊惧转首,慌乱地去抓我的酒杯,他的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绯色的酒液残留在瓷白杯底,针尖似地戳疼我的眼,我不敢置信,凄声道:“怎么会?”
“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许么?你动那酒壶时的不情愿我已看在眼底,即便你的手指笼在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一壶酒分有毒无毒,宫中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何况皇兄是何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來,我已觉得异于往常,”他的声音沉重而温暖,像一床新棉裹住冷得发颤的我,“我让你去关窗时,已经换过你我的酒杯。嬛儿,我不愿你为难。”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碾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滚來滚去,将本已生满腐肉脓疮的心碾得粉身碎骨。我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凄厉到泣血,“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你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从我把你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有更汹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你递与我也无妨,那是你选择保护自己。嬛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挣扎,“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來,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颜花一般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地伸手拭我的泪,“嬛儿,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见你哭过,会迁怒于你。”
“好,我不哭。”我拼命点头,想听他的话拭去泪水,可是那泪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
他伸手吃力地拥抱住我,极力舒展因痛楚我扭曲的容颜,“嬛儿,我死后,你切勿哀伤。你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他的气息有些仓促,似帘卷西风,落叶横扫,“雪魄那孩子,真是像你。你有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他轻轻一叹,“抱歉。嬛儿,我终究不能在你身后一步的距离再保护你。”
我拼命摇头,“不!不!清,凌云峰一别已成终身大错,我求你,你别再离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愿在宫中,你带我走,带我走!”
他无力的手颤抖着轻抚我面颊,那么冷的指尖,再沒有他素日温暖的温度。他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的笑意,“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心中,你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泪水漫涌上面颊,月光白晕晕的,似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我的喉咙,痛楚难当。我豁出去了,轻声在他耳边呢喃,“予涵、灵犀,还有雪魄,都是你的……”
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头,轻轻地从我的肩胛滑落,慢慢坠至我的臂弯。他便那样无声无息地停泊在我怀中,再无一缕气息。
夜风一点一点衔开了窗子,清冷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
仿佛还是他清朗的声音徐徐來自身后:“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
你再也不会这样问我了。
他死了。
胸前还有他吐出的温热的鲜血,逐渐的,冰凉下去。
和我这颗心一样,永远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他死了,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了我,他死了。死在我的怀中。
我的脸贴着他的脸,许久了,我们沒有这样接近过。
可是他死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再也不会用那样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劝慰我,再也不会和我写诗、弹琴、奏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