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全程拘谨地直坐在虎皮上未曾动弹,等湊罗栋说完时,她浑身筋肉僵硬,好像听了什么诛心之语。然而沉默片刻,她从那张高椅上决然走下,对着湊罗栋行了一个汉地大礼,高声道:
“既然我身为奴隶,不能忘记主人的恩情,那莺奴在此恳求王爷告诉我,我当年的主人究竟是谁!”
湊罗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在仔细品味她此时的神情。品味够了,他照旧抬起脚在竹舍里悠悠漫步,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原本想告诉你,但现在不想了。”
莺奴的脸色马上变得急躁,但对方似乎就在等着看到这张急躁的脸;她的神情一旦变得焦急,对方马上就笑了:
“第一是因为你没把故事讲好,我没在你这里听到我想听的,……”
他顿了一顿,直直盯着莺奴焦虑的眼睛:
“第二是因为我想知道,如果你弄不清那个人是谁,你的故事是不是会变得更有意思——奴隶不知道主人的名字,这多好玩!我盼着你杀了他。”
莺奴的喉咙都噎住了。她手中的信息其实已经非常多,如果想找出这个主人来,只要到了长安,随便找一名北方阁的主事来问——甚至不需要特意去问——立刻就会知道真相。可她果真有刨根问底的必要么?先前她就已经怀疑过,寻求十二岁之前作为人的记忆究竟有无意义,毕竟若得到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她还要为这已然过去的岁月买账。
她原可以不去理会的!
可自己如今的境地是,只要她到了长安,就算不想追究,也会被迫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如果她成了新的蚀月教主,会选择杀掉这个人吗?
但是话说回来,她能成为新的蚀月教主吗?
她还兀自愁思满腔,湊罗栋忽然开口:“你可以走了,留在这干什么?你忘了狐狸了。”
莺奴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一开始被甩在门外的狐狸。湊罗栋都那样说了,她还十分谨慎地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了三遍,确认对方确实放她离开了,这才行了礼,撞出门骇然奔走。竹舍外仍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南诏苴子兵,见她满头是汗地逃出门来,门里的南诏王爷面带微笑,背手朝外看着。
莺奴一边向宫外逃去,一边不停回忆着湊罗栋所说的每句话。他口中阿央枯的故事显然被有意扭曲过了,不可能每个细节是真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湊罗栋没有明确地说到蛇奴究竟修炼了怎样的一种武功,或许他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
缺失了这一块,湊罗栋所讲述的阿央枯的故事,只不过是一段情事,对莺奴而言除了使她脸红以外就没有别的了。他既没有说到蛇奴真实的来历,也没有说到昆仑山上的往事,只是确认了狐狸口中的“奴隶”二字是真的。然而这确认又令她更加错乱,这奴隶不是面上带着炮烙的奴隶,而是头上插着芍药花的奴隶;但那溺爱就是虐待、珠宝就是枷锁,蛇奴的痛苦比起狐奴还要难熬。
既然如此,狐奴说过在她出现时,所穿的是华美衣裳、戴的是沉重首饰,那会不会曾是她的枷锁呢?幸而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整个故事里最令她在意的就是那条红蟒蛇;蛇奴原本来去自由,真的会因为一条蟒蛇而甘愿献身吗?又怎么会有和蟒蛇一卵同胎的人呢?
她在听的时候,就已经模糊地知道湊罗栋口中的北方求子沼也并非蛇奴的诞生地,甚至是否有这样一个沼泽都十分可疑,湊罗栋只是将蛇奴的来历神秘化了。他曾说“她生下来,讲一种外族的语言”,这外族的语言显然不是蛇的语言,而是汉人的语言。
如果蟒蛇是和她同来的,那么这条蟒蛇也是从洛阳被卖过来的。洛阳怎么会有大蟒蛇,这种粗壮可怕的大蟒蛇只南方才有;蛇奴与之感情深厚的原因,湊罗栋也算是提了一嘴,那是因为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就像姐妹一般。
这难道不古怪么,人与蛇怎能情同姐妹?
莺奴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想,只是不能确定。
她当然也可以不去追究蛇奴的过往,只把她当成一个危险的对手,干净利落地杀掉这个人。但经历过狐狸的大灭顶祭之后,她明白在这个游戏里厮杀的人并非只想简单的追杀敌手;他们会从昆仑山之战中幸存下来、活到今日,心里都已经有了难解的忧结,正如她自己踏上这条道路,就是因为最初太想知道自己是谁;而其余人继续杀人,是为了解开心中的死结。
如果她想说服蛇奴放弃追杀,或许有必要追究那段过往。蛇奴委身于湊罗栋的原因就是她的心结之一,而那条蟒蛇的真相并不是湊罗栋所说的那样——在整个故事里蛇奴只笑了一次,那就是蟒蛇复活的时候;蟒蛇是蛇奴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这些奴隶的主人们非但在功夫上训练他们,也在精神上扭曲他们,使得他们的心灵或在昆仑月夜前就已经缠结起来,那怪异的竞赛成了解脱的出路;奴隶们沉湎其中是因为想要解脱自己,而未必是为了取悦主人——虽然到最后,他们仍然是主人们的玩物。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怎么会发明出如此邪恶的规则?而且这组织似乎是蚀月教内的势力,但其中的权力分布也不尽然落在蚀月教内,其中的玩家显然比蚀月教主的地位更高。
像蔡邦贵族和南诏王这样的人,就连师父也不会去强行招惹的,因为强悍如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