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看见莺奴脸上露出受惊的神色,立即像怕她逃跑般克制住她,抬脚又开始奔跑。他明知道人只要进了这个怀抱就不能再逃出去,可还是尤为用力地拥抱住她。
莺奴则十分恍惚地继续睡在这怀抱里,逐渐趋于安静,就像婴儿沉入母亲怀中。
她听着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睁眼则看见满天闪耀的明星,宛如天幕上遍撒着水晶。这图景不知为何也同样安抚着她,使她在某一瞬间几乎阖眼睡去。正在这时候,她发觉有什么纤小的颗粒落到了脖颈的皮肤上,细细密密地滚落下去。
——鲛奴竟然在落泪。那落在莺奴身上的是粒粒珍珠,小而破碎,从莺奴的发上衣上滑走,纷纷落到地上。玉真观此刻又是万籁俱寂的情状,这极小的珍珠落下,也能激起细细的回音,就像小雨落进井中,也像细语收到回答。
她惊讶地朝鲛奴脸上看去。他面上的肌肉仍然呈现出安宁而稳重的模样,但那流着泪的眼睛里仍然透出发疯般的狂热。她还是头一次发现人的脸竟可以如此习以为常地展示出两种情绪,就像是鲛奴的脸和眼睛分别属于两个人。
她又想起方才在玉皇殿中的情形,他扮成大公主时,还含着另一种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气质;似乎鲛奴可以从许多的衣裳和面具里挑选一套,随时变成另一个人。
但此时此刻他眼中的狂热到底代表了什么?
鲛奴抱着她一路飞奔,莺奴逐渐合上了眼。她半梦半醒的最后一刻,这名少年抱着她在玉真观的水井前稍稍收脚,随后猛地向下一跃。
凉水没顶的那一瞬间,莺奴恐怖的记忆刹那间塞满了头脑。在聚山时她也曾潜入深水中,而那种经历她一生也不想再有第二次。那充盈在她身体里的温热旋即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种未知的茫然和恐惧。鲛奴为什么带她跳入井里,难道他确认过她入水也不会死去吗?她相信自己能在水中生活的事实直到十四岁以后才有人知晓,甚至她不死的特质本身都是在昆仑山一战之后才为她的敌人所知的,否则在那个时候,不会有谁看到她被人洞穿头部,就轻易地相信她已经落败了。
如果鲛奴事前不知道她的特质,这时候带她入水,岂不是打算要溺死她吗?然而西平公主此前对她说的那些话语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西平诱她来此是为了替自己的奴隶张罗鸟网么?她若真是鲛奴的主人,就应该由鲛奴替她去捕捉莺奴才对,怎么会是恰恰相反?
她在朦胧中想到了可能的答案,但不敢确认,只在翻腾的冷水中抱紧了鲛奴的脖子。
他可真是极好的少年,连脖子的皮肤都是细密而绵柔的,像上好的锦缎。
她随着鲛奴向越来越深的地方沉去,到达某处之后便开始上浮,这口井的结构竟然是迂回曲折的。他们向上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两人忽然破水而出,又可以重新呼吸了。
——这座井内部就藏着鲛奴的漏居,它夹在两段井道的中间,狭小的空间里填充着极其潮湿寒冷且压迫十足的空气,人居于其中可以嗅到一种特殊的霉味,像是铁器或是血液的味道。
莺奴浮出水面,挣扎着大口呼吸几下,将脸上的水用力抹去,张眼时看见面前的景象,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可怜人的蜗居,这是水中帝王的宫殿。而这帝王也不是威严的帝王,坐拥的不是万里江山,哀愁才是他的财富——因为她目之所及,铺满了整个地面的不是金银也不是翡翠,全都是他双目所泣的珍珠。
这座隐蔽在井道中的洞穴墙壁上镶嵌着的也不是俗世所用的明火,是映着冷光的夜明珠。鲛奴从水中抱着莺奴一跃而出之后,便将目瞪口呆的她扶到满地的珍珠中,另其轻轻地落在上面。卧在珍珠上令她后背处处都疼,可又只是轻微的疼;那滋味十分特殊,但也可能是为那无处不在的甜美所感染而显得温柔。
他将她放下以后,便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地穴喊道,公主,公主!
他的声音在四壁不断反弹,在空空的井道里发出阵阵回响。听不到回应,他就跌跌撞撞地向着更深处摸索过去,双腿都插在满地珍珠里。他在这珍珠的浅海里涉水而行,珍珠在他脚下发出十分动听的声音,就好像这里住着一名世上最爱珍珠的贵妇人,每走一步都会激起华丽的波涛。
他一边呼喊着,公主,公主,一边越来越远离莺奴。她从珍珠滩上小心地支起身子,遥望着他的身影逐渐隐没进幽暗中。这里的照明如此之弱,她只能靠那珍珠相击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远近。
鲛奴的行为与她先前所预想的实在有很大的不同,他从最初就好像对自己有着异于普通敌手的目的,所以他在自己面前的形象也是另一种形象,不同于骊奴的所见。如先前所说,鲛奴似乎有着无数层皮肤,可以在猎物面前扮成任何角色。他似乎早就知道了骊奴最不能抗拒什么样的诱惑,是特意装成那副疯癫的模样的。
莺奴始终在等着那名公主的回应。若真有什么公主的亡魂,或许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听着鲛奴拨动珍珠的足迹逐渐远离,呼唤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而那公主的回应依然不来。就在他的足音即将消失在井道深处时,忽然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
“何事呀?”
那公主的声音既不是西平的声音,也不是方才他假扮的大公主的声音,而是来自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