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卫蘅全身上下的血就一股子全冲到了脸上、头顶,险些没晕了过去。她便是再不济,也从来没有这样被先生羞辱的时候。
何况,卫蘅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前头好些人被孤鹤骂得狗血淋头,也没说不准再碰琴的话。而且,别的不提,单说她的指法,卫蘅觉得自己绝对是最熟练的几人之一。
卫蘅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糊孤鹤一脸。
孤鹤倒好,点评完之后,连解释也不带解释的,越过卫蘅直接开始点评下一个女学生,让卫蘅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一直到下学时,卫蘅都还羞愤得抬不起头来,心底充满了不甘,她就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孤鹤先生了。
卫蘅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匆匆走到孤鹤的屋子外,将鞋放在台阶下,在门外行礼道:“学生卫蘅求见孤鹤先生。”
片刻后,小童便出来请了卫蘅进去。
卫蘅恭恭敬敬地跪下,额头枕在地上相叠的双手上,对孤鹤行了最恭敬的弟子礼。
“寻我有何事?”孤鹤简直是明知故问。
卫蘅道:“今日琴课,先生嘱学生不得再碰琴,学生苦思不解,还请先生释惑。”
这话卫蘅说得有些心高气傲,孤鹤如何能听不出来。执礼虽恭,可心里却一丝尊敬之意也没有。
“你是否觉得你指法精妙,胜出众人,所以不服气我的话?”孤鹤问。
卫蘅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她的琴艺不高,所以曾经下过死力去练习,后来虽然多弹箜篌,但是琴技其实一直没有松懈下来。弦乐相通,她能在箜篌上拿下梅花络子,在琴艺上自然也不会太差。所谓的琴艺不高,那是和卫萱相比,比其他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卫蘅知道孤鹤的性子,孤僻而通透,容不得绕弯子、耍心眼,因而老实道:“是,学生的确不忿。”
孤鹤看着卫蘅的眼睛里光芒一闪,倒是没想到卫蘅说话这样光棍,也不遮掩地就承认了,还不算没救。
“听说你的箜篌弹得还行,随便谈一曲我听听吧。”孤鹤道。
卫蘅没想到孤鹤会有这样的要求,有些为难地道:“学生身边没有带箜篌。”
孤鹤朝服侍他的琴童看了一眼,那琴童就转到隔壁,捧了一具小箜篌过来。
这把小箜篌制得十分古朴典雅,没有任何装饰,若非脊上刻着三个小小的字,“顾清源”,真让人难以想象,这具小箜篌竟然是前朝箜篌制作大师“顾清源”亲手所制。卫蘅顿时有些激动起来,这就像爱剑的人看到莫邪、干将,爱琴的人看到焦尾、绿绮一般,而卫蘅独爱箜篌。
当下卫蘅也不客气,一辈子能用“顾清源”制的箜篌弹一曲,真是什么都值了。
这一曲卫蘅可以算是弹得极为用心,比当初女学的入学考还用心。
结果一曲终了,孤鹤居然对着那小琴童说:“把这具箜篌拿去烧掉。”
当时卫蘅就呆了。
而那琴童也真是听话,果然拿了箜篌就往外去,在卫蘅还没从打击中反应过来时,那箜篌就已经扔到了烧水的炉子里。
卫蘅尖叫一声,再顾不得什么身份、什么贞静,一下子扑到那炉子里,将“顾清源”的小箜篌抢了回来,就这样木质的小箜篌也被火烧黑了一小块。
卫蘅的手碰着火了,十分疼,但这完全比不上她的脸疼。若说孤鹤让她今后不许碰琴的话已经是沉重的打击,那么在她弹过这具箜篌之后,孤鹤却要烧这具箜篌,那对卫蘅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了。
“先生这是作什么?”卫蘅很少落泪,但是此刻却忍不住又委屈又羞惭地落了下来。
孤鹤扫她一眼,卫蘅的手就忍不住抖了起来。孤鹤打人脸的手段还真不是一般的高杆。被她卫蘅弹过的箜篌,居然只能落到被烧掉的份儿,且还是如此珍贵的顾箜篌。
卫蘅虽然一时在气头上,可很快脑子就转过了弯,孤鹤和她无冤无仇,明显是看出了她在乐艺上的毛病,才会这样对她,如今只是看孤鹤肯不肯指点她而已。
卫蘅将顾箜篌恭敬地放到旁边的小几上,再次跪拜在孤鹤面前,以额碰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请先生指点学生迷津,叫这具箜篌不至于落得火烧身亡的下场,也叫学生有一天能配得上这具箜篌。”
孤鹤沉默了良久,沉默得卫蘅的心都凉透了,这才开口道:“无论是琴,还是箜篌,于你来说都不过是争名的东西,真是玷污了这乐器。你性子好强,便是弹出世之曲,琴音里也几多杀伐铿锵。你自己不察,偏偏还卖弄指法,是不是觉得曲子不奇崛诡异,就显不出你的本事来?”
这还真是被孤鹤说中了卫蘅的心,她素来不爱弹简单的曲子,越是复杂艰深的她就越是喜欢。
“乐是明心清神之器,使人听之能有裨益,这才不枉乐之本心。我只是可惜你一双天生操琴的手,又是这样天赋,竟然自污于心。”孤鹤道,这话虽然骂得重了些,却也说明了为何那么多人弹琴是为了争名,而他却偏偏只挑卫蘅出来骂。
卫蘅的确生了一双天生就该操琴的手。手指纤细修长,关节分明,从指根到指尖,渐渐变小,仿佛春笋一般,洁白细嫩。指甲光洁、透亮,粉里透白,生得细细长长,仿佛珍珠的光泽一般。
孤鹤将卫蘅骂得那样难听,完全是怒其不争,是在可惜卫蘅的天赋,而卫蘅自负了得,却独独不知道,原来自己在琴艺上竟然还有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