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迢远哪还顾得上答话,这位自小锦衣玉食、役仆环伺的王族公子早已被彻底惊呆,迢远绝难相信世上竟还有这般乏味清苦之人,可迢远又不得不信,只因此人就在眼前!
正要搜肠刮肚安慰几句,澄曦却已往下说去。
“正因那人事事隐瞒,时时逼迫逼迫,那时你对他好恨,恨得咬牙切齿!即便那人曾经救你养你,更曾为你丢去一根胳膊、一条舌头和半张脸庞,你却无动于衷,仍旧怀恨在心!
直到有一日,自知再难走出沙窝的那人忽然将你唤到身旁,满面愧疚得和盘托出,你的姓氏名字,你的身世来历,以及你曾经无比渴望想要了解的一切一切,就这样不期而至,迎面扑来,先将你撞个眼冒金星,随后又语重心长得再压上一块厚重至极的石板,令你几乎窒息而死!
可那人还在不停唠叨甚么你是王族子孙,你是人帝之子,你要记住家恨国仇,你要承受千钧重但,以为帝王表率,以为子民垂范……最后再加一句:便如你父王当年那般!
于是你开始加倍恨他,恨他为何好端端为你套上这副沉重至极的枷锁,令你不得像常人那般随心过活,恣意欢喜!
直到那人灯枯油尽,终究为你死了,再也无法唠叨,再也无法管顾,再也不能为你遮风挡雨,反将命运全然交于你手,从此作壁上观……你似乎终于明白了点甚么,虽然模糊,虽然朦胧,但你终究开始有些懂了!”
忽闻一声抽泣响起,迢远抬头望去,便见澄曦已然双目晶莹,两行热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滚滚洒落下来,落在领口,落在前襟,打湿了衣衫,澄曦却是全然不顾,任由热泪汹涌流淌。
迢远一言不发,只是静静陪在一旁,直到悲咽渐渐低去,方才轻声问道:“那人便是老仆?”
“嗯!”澄曦重重点头。
迢远随即正身肃立,两臂前拱,双手高举过头,面朝穷凶大漠方向,口中说道:“渡将军忠勇双全,令人感佩莫名,此去英灵不远,且受晚辈礼拜!”
说完,迢远缓缓躬身,深深俯首,无比恭敬得拜了三拜。
拜完,迢远重新抬起头来,双目已然晶莹流溢。
澄曦虽无动作,此时却也面朝西北,神情穆然。
沉默良久之后,澄曦轻咳一声,接着说道:“幸蒙公子大德,将澄曦救起,从此走出大漠,澄曦方才得以遍览大千世界,品味无限美好,醇酒佳肴,妙人趣事,更有无限新奇与意想不到,当然,还结识了几位可堪易命而交的朋友,以至于澄曦忽然发觉生命竟有如此曼妙,活着倒也极好!
于是,澄曦开始感激,感激老仆以命相抵,换来澄曦仍旧存活在世,从而可以选择如何过活,同时也在庆幸老仆死了,从此无人督促,澄曦也便能够假装忘记,忘记自己身份,忘记那副太过沉重的担子,也许从此便可寻个少有人知的清平角落,做个耕田的农夫、钻林的猎人、钻山的药农抑或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游侠,就此平平淡淡,了却一生,岂不轻松快活!”
此言有异,迢远大为不解,不由转头看来,澄曦却似不觉,兀自往下说去。
“澄曦一路沉默寡言,除了老仆早先一贯劝诫谨言慎行之外,便也因了这个念头。
及至亲历炽谷尸蚴肆虐,目睹冥渊妖孽浩荡,再而见识过卧牛堡中那副人间炼狱惨状,澄曦渐感心痛,渐感羞耻,渐渐不愿与自私懦弱的自己为伍,心头那场春秋大梦也在渐渐土崩瓦解。
直至皎月王殿之上,又见屑小丑态与众人麻木,浑然不知人族即将大难临头,兀自各怀鬼胎,勾心斗角,澄曦再也按捺不住,于是猛醒,并将苟且偷生之念全然抛弃!便是那时,老仆那番良苦用心也终为澄曦所全然明白!
既然生而为人,我们便没有选择的权利,尤其值此多事之秋,更是如此!
无论你是帝王子嗣还是平头黎庶,无论你是心力超群还是百无一用,无论你能与不能、愿与不愿,你都不得不直面正视,扛起属于自己那份负担,不惜以命相搏,就此一战。
若死,则死得其所,何恨之有!
若生,则生生不息,多加珍重!
澄曦今日自证帝裔,并非有意富贵、沽名钓誉,反而只想扛起那份属于自己的责任,毕竟澄曦腔子里奔涌着人帝的血脉,便再无一丝明哲保身的借口、一毫望风披靡的由头!”
不知从何时起,一缕月光透下,恰好映上澄曦脸庞,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便愈加冷峻起来,甚而多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寒光!
迢远望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庞,忽然感觉陌生起来,这还是那个低眉顺眼的痴瓜?这还是那条死寂无声的咸鱼?
迢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活人,也有七情六欲,也知冷暖苦痛,也爱懒散闲适、无忧无虑,当然,也曾不忍,也曾愤怒,于是骤然转身,迸发出点点人性光辉!
迢远不由庆幸,庆幸曾经不顾反对,坚持将此人救起、带来,庆幸自己运气好极,竟与此人一路过关通隘,同生共死,助起涅槃重生,终露峥嵘!
许是再次想起下落不明的阿莎,澄曦再无言语,各怀心思的两人就此屹立栈桥尽头,在无边夜露中陷入沉默
直至三声更鼓悠悠传来,两人如梦方醒,才知夜色已深,
只是,此时霜林危在旦夕,并非多愁善感之时,再立片刻,见澄曦仍旧静立不动,迢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