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君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雷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是雷远提出的口号,如今已成为玄德公对天下的政治号召,但雷远本人骨子里并不真的相信这个口号。他受过许多年的现实主义熏陶,来到此世以后,所求的首先是自保,而后保护身边的人。再之后,他或许能在此基础上,略微改变这世道原本的走向。
他看得明白,虽说玄德公幕府中所有人都把这口号喊得震天般响,但其实许多人也并不真心相信这个口号。有些人觉得,讨曹灭贼是必须的,但讨曹灭贼以后重建的秩序是否还是汉家秩序,并没那么重要。还有些人甚至没有把讨曹灭贼当回事,不过食人之禄,忧人之事罢了。
至于张鲁……他是个神棍。沛国张氏近世三代数十年经营,无论所求的是地上仙国,还是肉身飞升,与“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都没有半点关系,亏他竟能说得如此气壮?
“公祺先生是在催促我们,尽快落实答应您的条件么?”
张鲁此刻在玄德公的阵营中,地位是很尴尬的。站在汉家朝廷的立场,五斗米道与太平道同源,张鲁这师君称号也仿佛大贤良师,因此张鲁的身份是妖贼无疑。但玄德公又希望依托张鲁的声望去号召汉中民众,因此又势必不能苛待张鲁。
最终在雷远的劝说下,玄德公决意将张鲁安置到荆州,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个荆州治中从事之类的职务,但无需实际莅政。而雷远则私下允许张鲁向荆州的南蛮传播其教义。
眼下荆州将到,或许张鲁有些跃跃欲试了吧。
听得雷远询问,张鲁欠身道:“求生之人,与不谢,夺不恨,不随俗转移,惟有真思至道。”
“然则,足下的那些真思至道,与讨曹灭贼的大业有什么关系呢?”
张鲁思忖片刻,终于道:“这天下间操弄谶纬、方术、符箓、神仙之说的,虽然其道各有不同,但彼此多有关联。江东那些尊奉于吉为教主的,北方左慈、郤俭之流推崇辟谷、导引和星纬的,与我正一盟威的道众历年往来;若有事务,多半都会给我三分薄面。若续之将军有意,我以荆州为中心,仍可……”
雷远抬手往下压了压,制住了张鲁的讲述。
张鲁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雷远允许他在荆州重建五斗米道的传教中心,作为交换,并承诺可以分享教众之间的联系渠道,为玄德公所部在江东和中原各地的活动提供帮助。比如简宪和这样的说客,便可以经师、方士之类的身份为掩护。
即便被从汉中连根拔起,但若有机会,仍想着重起炉灶传播其教义,这份不屈不挠的劲头,不得不令人佩服。
但雷远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汉朝施行儒家制度,以仁礼之道治国,推行的是lún_lǐ和教化。这样的制度固然有其内在缺陷,但雷远至少能确定,其学问绵延千余载,直到后世仍有独特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而张鲁的那一套,目前来看,尚脱不了怪力乱神的窠臼,雷远虽不熟悉其内容,但却知道自古以来的地上神国,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所以,雷远绝不会允许在荆州出现第二个汉宁郡。
“我曾听说太上老君有言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公祺先生还是先想清楚该怎么应对那些蛮部比较好,我会遣人在岑坪以西,设立荆州治中从事的驻地,并出面邀约荆蛮各部首领,使足下与之熟悉……其它的事情,不妨慢慢再议。”
五斗米道的教义之中,有“一散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之语。将老子称为太上老君,便是五斗米道的发明。雷远用此来拒绝,带着几分客气。
张鲁丝毫都不沮丧,立即道:“那也是应该的。数十年前,先祖便是周旋于益州群山巴賨蛮部,扫除妖魔,救护生民。如今在荆州如此行事,正合正一盟威之道。”
雷远微微颔首:“另外……”
“另外,自然还需教导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续之将军请放心,导人向善,也是我们的本分。”张鲁知情达意地道。
“如此甚好。”雷远笑着起身。
他毫不拘束地坐到张鲁身边,又侧过身,将袖中的拐枣倾了些出来,分给张鲁:“公祺先生,日后便须多多有劳了。你我精诚合作,必能相得益彰。”
雷远刻意示好,张鲁却连连摆手。
“续之将军……”他苦着脸道:“这就免了。”
雷远一愣。
张鲁叹道:“此处地气虽暖,到底是在深山盛寒之处。续之将军,你可曾想过,这几株果树怎就满树佳果,生发如此?”
雷远皱眉起身,霍然拔剑。
剑锋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照得张鲁眉眼间一片青芒。
张鲁神色镇静,挥手比划,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雷远挥剑拨开果树下茂盛的草甸,只见草甸下的泥土显示出可疑的黑紫色。他用剑尖拨开松散浮土,底下便露出高度腐烂的尸体。尸体有许多具,或僵硬或腐化的躯干肢体彼此纠缠着,有的手掌中握紧断裂刀剑,大多都没有首级。而尸体周边的大片土地,都被献血浸润过,哪怕后继多历风雨,依然凝结成一块一块。
雷远吐了口气。
他挺直身体四面看看,这情形很明白了,深潭周边的一处处草甸,其实都是丢弃尸体的地方。看尸体的腐化程度,这应该是两三个月前,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