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宋琬见过数次大兵过境的惨烈情形了。
他本来居住在江陵西北的乌扶邑。那座小城地处荆襄道上,又是沮水、漳水、沱水汇集之处,足足经历数百年繁盛,城中多有店铺,普通民众也不在少数。
但自从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整座城镇瞬间狼藉。
宋琬清晰地记得那情形。邑中到处都是被洗劫的楼宅屋宇,还有许多被大军屠戮的百姓躺倒在街头,鲜血流了满地。有些富户、大宗以为可以闭上大门,依托里坊宅院自保,最终也全都变成俎上鱼肉,甚至妻女都不免凌辱。
当时宋琬阖家原也难免一死,是因为向曹公呈递降表的族长宋忠恰好随军南下,才救下了章陵宋氏这一支远方族亲。
此后宋琬举家迁往北方,听说乌扶邑已经被完全废弃,城池中的砖瓦木料,都被挪用来建造卫护江陵的小城,也就是麋城。
此后数年间,曹孙两家在荆襄道沿线往来拉锯,一次次让宋琬知道了什么叫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有时候是曹军,有时候是江东兵马,有时候是因为打到敌境而纵兵掳掠,有时候是为了避免敌军掳掠而先下手为强。
无论哪一家的兵马,带来的总是屠戮、焚烧、淫辱、掠夺……这使得荆襄之间再也没有零星散布的小村落,百姓们要么流亡,要么聚集到坚固的坞壁或城池中。
可惜,这回坞壁和城池都救不了大家。
雷远孤军深入攻取编县,必然引起襄阳、宜城等地曹军的猛烈反击,这将会是一场大战。而大战之后,惟有玉石俱焚。
宋琬加快脚步。他有个秘密,去年的时候,他偷偷在后院挖了个隐蔽的地窖,地窖里常备食物和饮水。若提前将自己的妻、子藏匿其中,或许能有万一的机会避过劫难?
然而刚到宅院门口,他心头一凉。
几名甲胄鲜明的武人正立马于院门前。为首一人弯着腰,和守在门口的马甲说话,他的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在寒冷的空气中冒出股股白雾。
“宋琬在此!有话好说!”宋琬大喊着跑过去。
那说话的武人一回头,宋琬便认出了,正是昨日晚间为雷远打开条幅的扈从。
“宋先生,我们奉命带你上城头一叙。我家将军有请。”
“好,我马上去。”宋琬连声道:“然请足下稍等,有几句话要和家人交待。”
“将军催得很紧,请立即跟我们来。”扈从的答复礼貌却坚定。
他的同伴们勒马过来,围堵在宋琬身前,甚至还牵来一匹从马。
宋琬只能连声苦笑,随他们上马离开。
几名门客凝视着家主远去。
有人道:“你们猜家主想和家人交代什么?”
另一人道:“无非是那个地窖吧。他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宋琬并不知道自家的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他忧心忡忡地跟着雷远的扈从们来到城头,再度见到了雷远和昨日那些共同商议的商贾和小吏们。
雷远隔着老远看到了从步道现身的宋琬,微微颔首,向他打了个招呼。而其他人谁也没有理会宋琬,他们都在往外看。有人藏在垛口后面全神戒备,有人战战兢兢,也有人压抑不住欣喜若狂的神情。
宋琬随着他们的视线眺望,在距离城池不远处,有几支小规模的骑队正在驻足。马上骑士冲着城头指指点点,有时候将马一赶,逼近到城下,当城上的弓箭手作势射击的时候,再飞速地折返回去。还有几支同样规模的骑队沿着官道快速前进,毫不停歇地绕过编县,继续向北。
在这些骑队后方,视线尽头处,还有一支规模巨大的军队。虽然此时距离尚远,但那些旗帜的形制、甲胄装具的色彩都是宋琬见过多次的。那是曹军。
这支军队分成平行的十余支纵队,在浓云密布的阴沉天气下迅速前进。
因为天气盛寒的原因,地面积雪未化,所以大军行动并不激起腾空的尘埃,也正因此,可以看见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将士,还有汹涌的骑队绵延不绝,仿佛黑色的波纹漫过白色的平原。
当他们渐渐接近的时候,脚步和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宛如闷鼓轰鸣,混合着铁甲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令人油然而生肃杀之感。
“这应该是折冲将军的兵马啊。”有人忽然叫道。
宋琬已经看见了在风中翻卷的“乐”字军旗,他们又是从东南方向沿着汉水而来……这真是乐进所部!
自从雷远率军攻克编县,城中许多人都在期盼着襄阳曹军发起反击,夺回城池。如果襄阳城的守军不便出动,至少北面宜城大营的曹军可以来。他们也隐约发觉了,雷远的部下们数量并不很多,只是仗着出其不意夺城,真要碰到大军攻打,必定不是对手。
现在的情形比他们预想的更好,居然有折冲将军亲自率军来救援。那是至少一万人,甚至更庞大的兵力;那是五倍、十倍的优势,以之攻打雷远所部,真如泰山压顶!
“没错,正是折冲将军的大军来了!”
立即有人响应前者,大声呼号起来。
城头上的小吏们一阵骚动,好几个人都大喊起来。这些人或者是编县当地有实力的宗族人士,或者是襄阳郡下属的吏员,自有其影响力。听到他们的喊声,城头和城下多处都有人喧哗大闹起来。
曹丞相的大军来了,编县的天又要变回去了。这时候再和那雷远不清不楚,难道是要给自己家族带来谋反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