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变得更温热了一些,边宁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一切听风的安排。
呜呜的低语在气流的涌动中响起,远远地传来叹息。
现代工业品,流水线上生产的清洁用品里掺杂着人工合成的化学香料,在风里传播了那么久,很淡了,但也很有趣。海雾没有边宁预想中的那么甜,也没有那么香,是微微的咸,有些干涩。云一样,他是朝平流层飞翱的飞机,穿过稠厚的云彩。
他呵呵笑起来。桃子问,怎么了?
“有些痒。”
“不准痒。”
他想睁开眼睛,沉眠一样平静的脸颊,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陶子成急忙说,“不准睁开眼。”
“哦。”
他没感觉到风,倒像是有无形的,透明的,玻璃融浆一样的火焰在脸颊上跳动。
他像是在燃火,白色的,月光如结晶盐,在脸上析出一层霜,均匀又漂亮,像是戴着面具。脸颊如山壑交错的荒野。
海雾又漂浮过来了,边宁吮吸着潮湿的空气。有光透过眼皮照入他的视觉神经。闪烁着,是恒星吗?从光点扩大,一团光轮,像是夜幕下的飞碟,穿梭着,飞碟所抵达的,月下的山丘,降下温热的云雾。
山谷轻轻吮吸,云雾发笑。
他便问,“笑什么?”
“不准我笑啊?哼!”
云彩真是很麻烦的,只准自己笑了,她一笑起来,山谷传来的回声也是笑的。
陶子成从栏杆上下来,也同边宁一样,坐在路沿,小腿肚轻轻摩挲粗砺的花岗岩。微凉又潮湿。
边宁忍不住睁开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好让自己看清楚。眼前的陶子成迎着星月,润红的脸颊像是含苞的桃花。
他急忙闭上眼睛。花枝轻轻垂在肩头,淡淡的花雾缠绕着脖颈。
她又笑起来,悄悄说,“你有些咸咸的哦。”
边宁不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他闭着眼睛,漫步在微风的,长满白茅草的桃花林,花枝轻轻拍打脸颊,吸气,好深的雾,这样云雾的林地,有些像故乡才有的景象,但,耳畔海浪轻轻的声音又不像。这里不存在现实,只存在于边宁的幻想里。
当然是幻想,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临海满是雾气清香温柔,燃着透明清光焰火的地方。
这样一片雾重重的林子,有两点月轮在当空照耀着,月带的光晖在林地里潺潺似一条溪流,边宁俯身去掬水,月水真是好凉,他的心仿佛因此结了冰,光灿灿的,照耀银河。
雾深处传来嬉笑声,像午后眠觉听闻的檐下风铃。在疏朗的桃林夜,边宁循声去追索。
在嬉笑声的源头,静谧潭水旁有一座玻璃小屋。姣好的影子在昏胧的灯光下投射在墙壁上,纤长柔软如一根摇曳的香蒲。
“嘿!”他说,“有人吗?”
在故乡,那里流传山魈鬼怪的故事,也是这样雾气森森的桃花林,脚边满是白色的长长茅草,树冠燃烧着融化琉璃一样的火焰。山鬼会来的,山鬼名叫作巍,巍峨的那个巍。山鬼是美丽的精怪女子,性情是喜怒无常的,当她欢笑的时候,山峦也跟着震荡起来,当她恸哭的时候,瓢泼的大雨就从山坡落下了。
边宁心里既是欢喜激动,又有些恐惧担忧。他说不好为什么,但如果能遇见山鬼该多好。山鬼叫做巍,有玉板一样的额头,细长的蛾眉,琉璃瓶一样端正清凉的眼睛,葱管一样细长挺直的鼻梁,苍白如白樱的嘴唇。
她穿着对襟敞怀的繁花内衬,披着艳丽百变的百鸟羽衣,脂白膏滑,比风里的蒲花还要轻盈。本来就像是鬼一样,长长披散下来的乌黑的头发在她飞起来的时候就像是飘带,像是披风斗篷一样。
女鬼不是什么好东西,要吸人的精气的,小孩被吸了精气就变得傻呆呆的,读不进去书,以后就没法上大学,找不到工作,没法赚钱养家。男人被吸了精气就成天窝在家里不做事,满脑子就只有一些阴私的念头,看人的眼睛会绿油油像狼一样。
山鬼能让人改变。祖母说起山鬼的时候就是笑,祖父也是摇摇头。
边宁又想起妈妈的理想,在退休后和爸爸去热带的小岛开一间冰室。热带的男人据说都是很懒的,他们是不是都被山鬼吸过精气呢?边宁不知道,不过爸爸以后可能会变成这样的人。他已经工作很多年了,如果能变得懒懒散散,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情。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年轻的时候拼命,到了年老就该养养生,否则机器过劳,会损坏,人过劳,会死。
一提到死,边宁又有些害怕山鬼。山鬼是很迷惑人的,把人的精神变差,让人的心里只想着山鬼的时候,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情就容易导致死亡。山鬼不会因为那些被吸引的人的死而难过,但山鬼死了之后,那天跳河的男人把水堵塞了,跳山的人把山谷填平了,在树上吊死的,就像是累累果实。
玻璃屋后面传来惊呼,然后是更大声的笑。
边宁轻轻抚摸玻璃幕墙,这些无色的阻隔在他手掌下断裂崩塌,但没有碎,只是像花瓣一样打开,幕墙倾倒,屋内的景象一片白耀耀的闪烁,山鬼在这里,果然是皓首蛾眉,琼鼻樱唇,她飞起来,长长的头发像是飘带,像是披风斗篷。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他呢喃着,他也愿意为山鬼死了。
他愿意跳河跳山吊死在树上,白耀耀的,玻璃幕墙背后的世界,雾气缠绕着脸颊和脖颈,漫步,被山鬼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