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来说,边泽是很受欢迎了。村子里走出去的人并不多,回来的就更少。边泽与朋友们顺着灰扑扑的老水泥路往后山的方向走,路过几户人家,抬手打个招呼,怡然得其乐。
今日天晴,于是四野都很亮堂,太阳没升到高处,因此光线也不算刺眼,边泽指点着路旁洼地里的菜蔬,番薯、芋艿、丝瓜、冬瓜、玉米等,除虫剂和除草剂的气味古怪又刺鼻,让边泽联想到那些体色诡谲的大型毛茸茸的蜘蛛,这些化学药剂的气体云像是软绵绵轻飘飘的大蜘蛛趴在绿色植被深浅相间的茎叶枝干上,不时探出小爪爪来戳一戳过路人。也不会把人怎么样,就是闹得人鼻头发痒。
“我记得以前这一片是种水稻的。”
“改了,水稻没人收了。村里就改了。”
边泽点点头表示了然,他对过去的记忆顺着这些老路都一点点找上了他,他能借着地标认出某块田地曾种些什么。
“那块地怎么开始种水稻了?”
“轮作,不种稻子养地,有些东西它就不会长了。那块是我家的地。”
“哦。”边泽点点头,他对此是不甚了然的。
“读书人忘记怎么种田啦。”老朋友们哄笑起来。
“现在小孩都不下地的,”李三儿跟着叹气,“读书读书,城里来的那些大学生教课,我也让我儿子在读书,现在每天就在家里窝着,带他出来看看,连冬瓜南瓜都分不清的嘛。”
边泽看着那些作物,绿色的茎,绿色的叶,虽然色号深浅不同……唔,其实他也认不太全,假如当初他没能考上大学,当然也是希望在田野里,按岁数说也该是个成熟的职业农民了,但那不是假如嘛。现在他就是个跟在边盛老头身后种过几天马铃薯,插过几天秧的半吊子。假如把现成的瓜果放在他面前,自然能说个头头是道,还能结合一下自然学科的知识点呢。但这些作物在没有结果,或者是只有地下发育的球茎时,那他就很捉急了。
“现在这边种地补贴怎么样?”
“比以前还好了,只要不荒着都有补贴。你要是在城里难过,就回来一起的嘛。反正这边山地又种不了什么东西的,你领一块田吃补贴也很惬意的。”
“……现在能钓到鱼吗?”边泽一行人靠近后山,环山有一条河,从西北向东南方向流淌过村庄,村里的几条溪流都汇入这条河中,夏日曝晒,水位浅了很多,许多地方裸露出河床,大小堆砌的卵石表面的藻类被晒得干皱发白,就像是一层疏松的石皮。
“钓鱼去水库啦。等过两个月发大水过了再来河里看看。”
“水库那边不是早就不让钓了吗?”
“没人管的,和看水库的那户人家说好就行,一百块一次嘛。”
边泽跟着大家一同笑了一会儿,“对山那边的火车还在跑的吧。”
“在跑的,现在管车的是村头玉成阿大家的小儿子,小时候我们一块读过小学的,当时叫他芋艿头。我们没什么事体就搭车去鼓山玩的。”
“临海那边能去吗?”
“能去啊,当然能去。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和他吃个饭。”
边泽感觉到熟悉的故事在发生,他当然记得后山以东,那条长长的铁轨,奔驰在那里的红皮火车,从灰浊的海滨到狭窄的山间平原,再汇入。那里只跑载货的火车,但一年到头,真正满载的时候很少,平时更多的是顺路搭车的人。不管是不是经过驾驶员的同意,那都是违反法律法规的。
火车载着当初村里的孩子们,走南闯北,车厢两边的门洞开着,非常方便扒车,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边泽至今记得坐在堆满新鲜马铃薯的板条箱上是什么感觉,望着车厢外的天与山河,铁轨仿佛能无限延伸到天上去。
曾有段躁动的时期,边泽迫不及待想看到山后面的世界,他约上李三儿,扒上火车皮,钻进货箱中间。小小男孩做好充足的准备,随身带着食物和水。在车厢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个白天,等李三儿把他叫醒,已经是半夜了,他饿得发昏。
因为怕睡姿不老实滚着翻下车去,所以边泽和李三儿都是蜷在货箱旁,身边还垒了几袋子土豆和紫皮番薯,就像是缩在战壕里躲避炮火的小士兵。
那个夜晚,阴影和天光就像两层色彩,叠在他身上,在边泽的记忆里,当时天上的云压得很低,且厚实绵密,高空的风在吹,云彩随着移动着,移动着改变了形体,变成山魈、变成野狗、变成公路边给车轮轧过的牛粪。黑色的云后面的星星却太多了,就像是那么多的灯,当时的男孩边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景象,月亮夜很亮,可云那么黑,夜空那么黑,星月亮得没什么来由,倒像是从孔洞背后漏出来的光照着大地似的。
他已经离开了山,在一片开阔的平原,看到了大片平直、广袤的稻田,黑麻麻的像盖在地上的苫布。看到了一堆堆聚在一起的温室大棚,高分子聚乙烯的膜就像是被剥下来的银鱼皮,蒙在铁丝钢筋竹片的骨架上,在夜晚那么亮的星光下反射浑浊痴蠢的光。
边泽迷迷糊糊说不出话。
他把这件事情当着大家的面一说,于是所有人都笑。李三儿更有得笑,毕竟当时他就在边泽对面,身旁夜堆着几袋芋艿、冬瓜,像是在敌军战壕的小士兵。
“你还问我是不是到地方了,我说应该没有,得等天亮。”
其实不止一个天亮,对两个少年来说,匮乏的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