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怀信把那信笺放在身旁,双手无力摊下,整个人都如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来。罗斌向罗怀勇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帐,自己则坐在儿子身旁,粗大的手掌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儿子是长大了。坚毅俊朗的面容上也依稀有了岁月的痕迹,在军中他不修边幅,连头发也毛毛糙糙的,但鬓角发尾,竟也有两三根发着灰白,可见这些日子,他过得的确疲惫。罗斌一阵心疼,他也是做父亲的,又何尝愿意这般打击罗怀信,但从侯爷的话中他听出了上位者对罗家的猜忌,为了大局,也不得不如此做。
罗斌等罗怀信平静了一会儿,方问道:“信儿啊,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罗怀信到底是铮铮男儿,一时失意过后,便不愿再现颓像。他定了定神,挺直了腰,道:“我想等她。总之咱们与北代也有一场好仗要打,大不了等到连北代一同被咱们吞过来,我就去找她呗。这也好,等我回去了,就跟侯爷请命去助圣上一臂之力……诶,爹你干吗打我……”
他话没说完,罗斌一巴掌已拍了过来。罗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没想到说这么多话,罗怀信倒是跑得越来越远,这可怎生是好。他到底老谋深算,一捋胡子,心头已有计较:“你等她做什么?圣上的信中写得还不明白么?她是跟北代的柳帝一同走了,你再仔细想想。”
罗怀信眉头一跳。他又不是傻子,罗斌说得这般清楚明白,自然没有不懂之理,但他却仍觉不甘心,微微摇头,道:“不对。清秋姑娘并非这等虚荣之人,怎会……怎会……”
罗斌“啧”了一声,略带怒意:“信儿,这话倒不像你说的了。你又怎知她随了柳帝去便是虚荣,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对方呢?难道这世间女子唯有跟了你才不是虚荣,才是为了感情?嘿,我的儿子可以输,但绝不应该是输不起的人。”
“这……”罗怀信被罗斌这几句话激出了一身冷汗,不由低下头去,暗觉惭愧。的确,当初柳泉作为北代的使者到锋关芒城时,他也曾远远地看过几眼。记忆中那男子的确称得上人中龙凤,除了略显阴郁以外,谈吐气度均在自己之上。他走后,参加谈判会商的父亲也曾在私下讲过柳帝不是个简单的人,既是如此,清秋随他去,或许也真是看重他的才华出众。可笑自己还在痴等一个从未开始过的感情,却不知早已是输了。
罗怀信长舒一口气,想明白此点,他虽有不甘,但心情已平复了许多。罗斌又问道:“既然那个女人不在,你要不要重新考虑考虑郎冢宰那边呢?”
罗怀信沉吟片刻,道:“还是不了。这世上女子众多,我并不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但也不能拿旁人去当我的‘退而求其次’,这么做对郎姑娘也不公平。还是那句话吧,儿子先专心在战场上,也许等缘分到了,水到渠成。不过……我还是想请爹您能在这边稍等等,等看着大哥占领了伏涛城,咱们再走。”
罗斌对罗怀信的回答半是惊讶,半是自豪,虽说跟郎天野攀亲无望,但见儿子成熟至斯,也觉无甚遗憾。总算眼下他不再去想着跟韩枫一路,罗斌也算缓了口气。他颔首笑道:“也罢。那就多等十天,只说你要跟你大哥交接,所以耽误了些功夫。侯爷那边,有爹一力担着。”
※※※※※※※※※※※※※
普天之下,凡建水门,必建伏涛。然而唯有伏涛城以“伏涛”为名,只因唯有这里的伏涛,真正管用。
城门口的正上方是金光闪闪的伏涛兽塑像,传言倘若水面过了伏涛兽口,则全城被淹——这自然是一句废话——莫说水面过兽口了,只怕水面刚到伏涛兽的下巴处,这城中也早已是一片汪洋。但纵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人们还是传说这金光闪闪之下的,是一个真正的伏涛兽尸体,它震慑着大江,护佑着百姓。
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天底下原本就没有什么伏涛兽,正如平沙城城墙后边也压根没有可怕的沙兽一样,这些,都是编出来的鬼话,骗孩子听的。但这并不代表所谓伏涛的流言,便没有一句真话,也并不代表,这伏涛城徒有虚名。
只是真正有用的那尊伏涛兽雕像,在梁公的府中,在一座深井之中,兽口向上,口中插着的,是紫金打造的细管。
那细管平日里都是干燥的,唯有这一日清晨,它忽地“汩汩”向上冒水泡。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很快,便形成一小道喷泉,喷到井口方才折返,打湿了整个兽头。
湿漉漉的兽头在深井之中,犹如活物,泛着冷涔涔的水光,令人恐惧。
梁公听了下人的传话,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匆匆忙忙赶到井口。一看之下,他满面皆白,但只愣了片刻,便又匆匆离去。
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赶出了所有的下人,且命令他们不管出现什么事情,都不许进到屋中打扰自己——他的行为是如此的反常,甚至让人怀疑他是打算找个没人的所在悬梁自尽。然而不到片刻,人们只觉脚下大地颤抖,整座伏涛城都抖动了起来。人们只觉自己如同一只“巨兽”身上的跳蚤,如今这“巨兽”翻了个身,便叫人难以站稳。
不少下人在惊慌失措之余,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有几个人半趴在地上,半趴在门上,拼命拍着门栏,喊着“梁公”希望他能出来主持大局。然而梁公却没有回应,似乎他真的死在了屋中一样。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