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似乎早就料到了谢奕的反应,依旧从容。
不过归雁清楚地看到,谢姊姊藏在桌案下的纤手,也攥紧,有些发白。
归雁不由得心想,谢家的态度、谢奕的态度,乃至于谢家几位叔叔的态度,谢姊姊也是看重的吧?
只是身为女儿家,她就算是借助着自己的才名,也只能听一听,此时决然不是插话的时机。
谢奕已然起身,伸手撑着桌案,正色说道:
“在余看来,正是因有世家,方才有如此混乱的世道!”
“阿兄!”这一次,谢石在惊诧之余,也不可能只保持沉默了,他急切的说道,“阿兄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知道,我很清楚。”谢奕冷声道,“这些年,若非江左内斗纷纷,各家争权夺利,这一场北伐,何至于拖沓到今日?
而且北伐之中,若非有杜仲渊崛起于关中,恐怕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战争,最后落得一地狼藉。
所以这就是为何为兄很满意杜仲渊,因为为兄知道,至少杜仲渊的心里,还有着北方的万民,还有着这关中的王土。
而石奴,你且扪心问问,你心中,尔等同侪心中,可还念着北方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无所?”
谢石脸色大变,抓着衣袖,声音微微颤抖:
“江南之治,同样繁华······”
“那不妨便静静看着,孰优孰劣?”谢奕反问。
“可······”谢石想要争辩,却又想不到该说的理由。
世家的存在,的确让江左一地清平,但也的确······忘了这九州剩下的万里山河。
此时,谢道韫的俏脸上也绽放出笑容,大概是很乐意于听到谢奕如此夸赞自家夫郎。
她也忍不住说道:
“五叔亦素有雄心,当审时度势、以取其优,莫要被蒙蔽了视听、扰乱了心神。
志有不同,所求不同,所思自不同。五叔之志,或未明,或又与阿爹不同,那既不能争辩清楚,不妨且看看。
先看这关中之地,是否会胜过江南,再看这天南地北,到底谁真正有功于社稷,而谁,又是为了一己私欲?”
谢石不由得沉默。
世家,当然不是无私的,甚至本就是最自私的。
但对于维护世家的人来说,他们所做的全是为了这个家族,所以他们其实是无私的。
自私与否,要看对象是谁,所以本来就无法评判。
但此时谢道韫直接问出来了这个问题,自然不是想要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想要问谢石:
五叔心中的效忠对象,是谁?
是自己,是世家,是天下?
是此生逍遥,是壮怀激烈?
人活一世,所求不在自己做了什么,而在问心无愧。
五叔觉得,自己如何做,才能问心无愧?
对于这个问题,谢石之前认为自己应该很清楚,可是现在恍惚间真的被问到了,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办法说,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谢石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的未来,但是这其中所损害的,当然还有太多太多。
有朝廷的利益,有百姓的利益,有一个个寒门小家族的利益,也有整个天下的利益。
世家的争斗拖延着朝廷的北伐决心,谢石是知道的。
但是谢家的重要性应在天下之前,这是每一个真心想要振兴家族的谢家子弟都应该恪守的。
哪怕是有负于天下,有负于自己一直以来的清平之志。
可若说问心有愧么?
想到了那些被世家兼并了田产的百姓,想到了自己这一路北上所见的饿殍遍野,想到了这关中的战火连天里,奋战的王师将士们甚至得不到来自于江左的一点粮草支援······
都是七尺汉子,人正年轻血正热,又怎么可能没有愧疚?
可谢石终究和谢奕不同,他生长于世家大院,接受的就是这般言传身教,此时骤然告诉他,之前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可能都是错的,他又怎么会轻而易举的接受?
颓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谢石一直没有回答,但也等于默认了。
谢奕缓缓说道:
“石奴,阿兄并非刻意要对你发火,而是阿兄这一路走来,所见到的,便是这般。
你们皆说,要寻觅此世之正理,在阿兄看来,复王业、救黎民,这才是正理。
这绝对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不是你我如此对坐,三杯两盏淡茶,就能讨论清楚的。
要去下面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知民之所为,想民之所想。如今阿兄便觉得,仲渊想要做的,至少没什么错,所以阿兄选择支持他。”
谢石呼了一口气,阿兄的语气缓了下来,说明阿兄现在也只是觉得自己所走的路是对的,并不想劝说或者强迫自己走相同的道路。
其实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阿兄所说的是对的。
但是这所做的一切,代表的或许是天下所有人的利益,却偏偏不能代表世家的利益。
“阿兄,是先有家,才有国,还是先有国,才有家?”谢石看着谢奕,沉声问道。
“国之将亡、谁能幸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谢奕径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国之将亡,然良臣择主而事,既然本朝皇帝昏庸,那便依附于新朝,仍有从龙拥立之功,可享百代太平。”谢石直接说道。
“此为世家生存之道不错。”一直聆听的谢道韫也轻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