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国庆放假七天,同学大部分回家过节了,学校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影。张小强不想回家。倒不是疼惜路费,就是不愿回家,也没有回家的理由。
几乎在过节前一周,多少同学便围在学校的公共电话机旁,眉飞色舞的长谈,父母约定十一假期的计划安排,要么回家吃大餐,要么外出去旅游,计划确定之后反复倾诉思念之苦。
张小强不想打电话,即使打,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无非是吃饱穿暖的话题,令人尴尬至极。他想要的得不到,唯有徒增烦恼。所以,躲都躲不及,他怎么会主动打电话?他只想独自一个人不受打扰地生活下去。
他知道,尽管他的家庭贫困,但他知道,倘若离开家庭他无法存活下去。可是,一种推力在他心中缠绕和怂恿,使他如同一只充满氢气好不容易被无意脱手的气球,渴望借着空气的浮力上升,离开地面越远越好,直到不被人所见,哪怕被最高空的大气压挤破。
他渴望分离。渴望逃避。仿佛渴望逃离一座牢房,逃离一只与臭鼬为伍的囚笼。
这种渴望如同被绷带缚住的伤疤,表面看来绑缚完整,伤口已然愈合,其实伤口早已化脓,发出恶臭。越掩饰这伤口越严重,越严重越不想被人发觉。
父母永远不打电话来问就好,因此他不会主动打电话回家,然后告知学校公用电话的号码。他家里没有电话,唯一能联系上的方式是写信,或者给杏花姐家打电话,让她通知他父母来接。张小强不会干这种事,他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身在省城的张小强犹如一只断红的风筝,或一棵飘篷,断了与扎根土地的联系。张小强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并且,他将自己紧紧地闭在壳里,即使是同宿舍的人,即使打得再火热,表面看来与人如何热情,别人也难得走进他的内心。他的一颗心,犹如一只蜗牛,为任何人所碰触不得。任何敏感都会使它紧紧缩回壳内,迟迟不肯再度探索。
瞧着别人的潇洒、活泼和放纵,张小强五内俱焚。而面庞犹如一张石雕的面具,只瞧得出表面上冷酷,却让人瞧不出他心底的焦躁和无助。
斜对面宿舍的一位同学也未回家。张小强不明白,谁会跟自己一样有无聊的理由不回家呢?他感到好奇,于是相问。同学笑着说:“疼钱呗!出来才半个月,有必要回家么?况且一来一回,即使选择最便宜的客车,所花的费用也会无端消耗掉我在学校两个星期的饭费……我父亲在家每天挣十块,我在这每天花七块……我还是替我老爸省省吧。”
对于他的坦诚,张小强佩服得紧。至少,他心怀感恩,并不自卑,坦诚地面对和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张小强,却极力维持着自己所谓的自尊,包装出低少数人一等,而高出大多数人一等的样子。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凄惨,并不想打碎自己竭力维持的尊严。
这样子的确够累,但比一无是处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好。
既然不回家、不上课,那做点啥好呢?睡大觉?这不符合张小强的性格。去学习?不存在的。据同学所说,大学,就是自由的代名词,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会管你呢!相反,那些暗下决心想要踏实学习的人却遭到别人的耻笑。
况且秋高气爽,无牵无挂,总得做点儿什么。
于是张小强独自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收拾停当,着装整齐,洗了把脸,梳了梳头,揣上十几元钱,然后关上宿舍门走出楼外。在校门口的小吃一条街上,张小强吃了两个烧饼,一碗胡辣汤,打着饱嗝坐上了去西郊的公交车。
他的学校在城市的最东边,属于东郊,而他要去城市的西郊去看一看。他并无特别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并无奇遇,就是想穿越半个城市去看看。
只花费硬币两元钱,便可以贯穿整个城市的东西城,这相当划算。
坐到座位上后,张小强望着车厢里的男女老少。公交车走走停停,旅客们上上下下。每个人表情严肃,仿佛各怀心事,在摇荡的车厢里随路的颠簸而轻轻晃动,仿佛一幅幅流动的油画,仿佛一幕幕流动的梦境。
倚在车窗边,张小强望窗外的景色。一片片人流,一座座店铺,偶有一幢幢高楼。他觉得时光在放一部电影,而自己,就是这部沉闷情节电影里的男主角。当喧嚣逐步被安静覆盖,当繁华逐渐被荒凉破败所替代,公交车在最后一站戛然而止。
张小强一时间搞不懂自己究竟要不要下车。但他思考了片刻,望望司机向后询问的眼神,那眼神仿佛一记鞭子抽在他的身上,使他觉得花费了两枚硬币便穿越整座城市是种无耻和罪恶。于是他心不迭下了车。站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上遥望着公交车拐弯而去,渐渐由荒凉重又驶入繁华,仿佛再也不会回来接他。
张小强望望烈烈的太阳,觉得好不容易到了西郊,仿佛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自然要看看这个世界的一切。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走过几个村庄,跨过几座小桥,他走入一片杨树林。杨树高大,笔直,与茅盾笔下的白杨无异。秋季来临,白杨卸了绿妆,敷上一片烟黄,在秋风唰啦啦的摩挲里,奏出沁人心脾的音乐。
杨树林里四外无人,只留给张小强一片令他陶醉的世界。
张小强坐在树下,沁人的爽风驱赶了所有燥热、不安、烦恼和忧惧,只留给他一个心底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