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张家村,辈份最大的要数张光祖,我要叫他老爷爷。村子里辈分高的人已经不多了,之所以我们是第四辈,就是因为他的存在,否则我就是第三辈了。所以,能跟他闹玩的人见到他都要说:“你咋还不快死,就是因为你,我只能屈居第二辈。”张光祖老爷爷只是笑而不言,在这笑容里藏着骄傲。
张光祖没有老婆,与他老母亲相依为命。要说他一米八几的身材,并不算太丑的面貌找个老婆并非难事,而难就难在他舌头不行,吐字不清。举个例子说,有一次他在外面收酒瓶子,因为受到流氓小痞子的挑衅,他愤怒出手将小痞子打伤,被公安人员扣住,意欲拘留他。
在农村的穷苦人,尤其是既无经历又无背景的人,被公安抓住后,内心的恐惧无异于被宣判死刑。张光祖老爷爷也是,他惊慌了,无法预知的后果把他打垮了,他颤抖着说:“公安大哥啊,你们不能抓我啊!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啊!”
“啥?”公安人员不解地问道。
“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啊!”张光祖老爷爷重复了一遍。
只听“啪”一声响,公安人员把一本书狠拍在桌面上,吼道:“你,你耍我吧!你家里有老母鸡老公鸡跟你犯法有什么关系!”
“不是老母鸡,而是老母亲!”我可怜的张光祖老爷爷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发出正确的语音,这下公安人员明白了。
“你家里真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公安人员问道。
“谁骗你们我就是小斗!”张光祖老爷爷急切地说。
“什么?什么小斗?”
“小狗!”张光祖老爷爷缕直了舌头艰难地说,“我又发错音了,不是小斗,而是小狗!我要骗你我就是小狗。家里的老母鸡离了我她就要死了,我得回去给她做饭吃!”
只听“啪”又一响,公安人员再次把书扣在桌面上,指着张光祖老爷爷不耐烦地咆哮道:“家里既然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就不要出来惹事,知道不!以后再要抓住你,我可不管你家里有没有老母鸡老公鸡,非把你投进监狱不可,锁你个十年八年的!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听到了,听到了!”张光祖老爷爷说着,首先鞠了一个躬,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公安人员面前,使劲地磕着响头,忙不迭地说着:“谢谢了,谢谢了,我替我那八十岁的老母鸡谢谢你们了,你们是好人,你们是观音菩萨。我回去之后一定把你们这事儿告诉我的老母鸡,你放了我,就是救了她啊!”
“快滚吧!”公安人员咆哮着。我那可怜的张光祖老爷爷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收了十几个酒瓶子的篓子快速回到了家。
要说张光祖老爷爷心眼儿不坏,也挺善良,但他有两个大的缺点让人难以忍受,除了嘴舌不好说不清话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脏。无论家里还是自身都脏得要命,脏得让人无可奈何。他的家里漆黑麻乎的,小小的窗户几乎透不过阳光。他老娘的被子似乎有十几年没有换洗了,油渍黑灰覆盖了整个被面,而他的老娘,则像是一块蒙了十几年灰尘的老瓷器,几乎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只是黑。黑的肤色,黑的头发,黑的牙齿,整天坐在那里,盘着被子,逮着个人便没完没了地跟人说话,仿佛十几年都没跟谁说过话似的。
而他家的桌子、茶碗、凳子、锅、茶壶等,无一不是黑色或土黄的,走到他的家里,仿佛走进一个中世纪的博物馆,令人不忍卒视,甚至恶心。我家就够脏的了,但是见到他们家仍然恶心。
他呢!他的头发似乎二十年没洗过,仿佛一个漆黑而油乎乎的草窝,满是褶皱的脸面上积满了灰尘,油亮亮的,仿佛用了十几年的旧油罐。倘若他笑起来,露出牙齿,你就会发现,他的牙齿永远都是粘乎乎的,粘满了他咀嚼过的任何东西。他的衣服也是油亮油亮的,仿佛黑色的皮衣。虽然那只是粗布的蓝衣。
张光祖老爷爷常说:“要不是我有这个该死不死的老娘,我早就找到媳妇了。”
可是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我倒是觉得,倘若哪一天他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并继续保持下去,凭他一米八几的身材和并不太丑甚至有点帅气的容貌,再加上他每天外出收酒瓶子的微薄收入,讨个媳妇根本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收拾过。有很多人劝过他,但他都没有听。他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的老娘死在了土炕上。孤零零的,仿佛一床旧棉絮,堆在那里。尽管老爷爷逢人便说“倘若不是老娘不死,我早就找到媳妇了”,但看到自己的老娘如同破败的棉絮般堆在土坑上,他还是大哭了一场。
张光祖老爷爷纵然脏,纵然生活没有计划,可他终归是善良的,也是慷慨的。在举办葬礼的期间,他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购买了白面、白糖,甚至还有肉和白酒。要知道,在那个无比困难的时代,不用说白面白糖和肉,即使能吃上饭的在村子里并不在多数。
于是全村所有的人都涌到他家来帮忙,在未出殡之前,他热情地号召众人早已经把白面馒头蒸出来了,把肉也炖出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然后把酒打开,酒香四溢,诱惑着饥肠辘辘的众人们。人们一拥而上,几乎抢夺着吃着他的白面馒头,醮着他的白糖,抢着他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