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中,气氛有些压抑,安静得有些出奇。
拓跋昇固执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自己的身世,却又倔强地不愿向拓跋力微开口。他的骨子里有克烈人与生俱来的执拗,那是一种对心中理想的坚持,对残酷现实的不屈,它早已化作青铜之血在世世代代的克烈人身体中流淌。
不过,拓跋昇却又与地道的克烈人不同,他没有武威雄壮的身躯,没有粗犷不羁的外表,也少了几分草原人该有的豪迈豁达,整个人如同是厄尔木河的水清澈而又温柔,在猛烈的暴风中却也能掀起骇然的浪涛。
拓跋力微眼神充满了慈爱,却也有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思念。看着年满十五岁的小儿子,他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十四年前,金黄的阳光洒满青阳草原每一个角落的傍晚,在阴山的脚下与拓跋昇阿娘相遇的那一刻。
哎,昇儿终是像他阿娘多一些。
拓跋力微叹息一声,打破了漫长的宁静,他说:“昇儿,我知你心中有怨。你怨恨我将你抛在阴山十二年,不管不问;怨恨我为了统一幽州,不顾百姓的生死,发动残酷的战争,屠戮其他部族的子民;你怨恨我不分青红皂白,将你打入这大牢之中。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昏庸无能,残暴不能的大君,一个无情无义的阿耶,对吗?”
“难道不是吗?你本可以饶恕那些在叛乱中已然投降的将士,可你还是下令将他们全部砍头。你是草原的大君,那些战败部族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他们都是无辜的,为什么你要将他们贬为奴隶,让他们屈辱的活着……”
大合萨一直教导拓跋昇,民为社稷之本,一个君临天下的王,不可以噬杀,而该用仁德之心去感化子民。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令拓跋昇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战争是为了实现和平的一种最为无奈的手段,但他无法理解,拓跋力微为何宁可用最为极端的方式镇压,甚至是铲除有可能威胁到社稷的敌人,也不愿止息戈矛化解仇恨。
究竟是大合萨错了,还是坐上君王宝座的人,只懂得霸道强权?
拓跋力微的脸阴沉了下来,看向拓跋昇的眼神变得犀利无比。拓跋昇则是无畏无惧地直视其双眼,他想要以此想逼,想让拓跋力微承认他是一个善恶分明的君王,一切都是他的无奈之举,而非本心所愿。
父子对峙,拓跋力微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不苟言笑地问:“善恶对错在你的眼里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人若善恶不分,那与畜生又有和分别?”
“你……好,好啊,没想到我拓跋力微英明一世,竟然生出你这么个顽固不化的狼崽子。”拓跋力微脸色铁青,怒极反笑,指着拓跋昇的鼻子怒斥道:“你说得没错,可我是大君,草原的主人!”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赏罚分明,让将士上阵浴血杀敌是善!广开言路,招纳治国治贤才是善!维稳朝堂,让群臣勠力报国是善!恫吓国贼,杀千人能救万万人是善!为小善而妇人之仁,纵容部族犯上作恶,祸乱一方,才是为大恶!若能让幽州统一,免于灾荒人祸,哪怕君王一怒,伏尸百万又有何妨?”
拓跋力微的衣袍无风自动,君王睥睨天下的气势于无形中伴随着他的一言一行如风浪在狭小的石室内激荡翻涌。拓跋昇见之闻之,一时竟是错愕得无言以对,愣在当场,反复思量。
“昇儿,你要记住,君王之政,若以粗浅是非论之,管中窥豹,岂非偏颇不公。政之善恶,当论于天下。君王之善,善之于利天下太平繁荣,泽被万民;君王之恶,恶之于心无天下,政不通,则何以言人和。”
拓跋力微双手扶着拓跋昇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昇儿,草原天灾不断,又是苦寒之地,百姓们常常食不果腹。只有实现幽州的真正统一,让各部族之间实现真正的融合,才能避免更多的战乱发生。阿耶老了,你若是还有理想,不要抗拒你的身份所带来的权力。”
说着,拓跋力微袖中掏出袖珍一块系着金线流苏的圆形紫色石牌,石牌剔透,正面有一团拇指大小的殷红,恰似东升的太阳,背面可有“克烈”二字。
“克烈紫玉,整个草原上只有两人可佩得。戴上它,成为克烈部的世子,好好驾驭那些愿意追随你、拥戴你的人,实现你的理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奴隶恢复自由,然他们有尊严地活着。”
拓跋昇盯着华光流转的克烈紫玉,五感交集,眼眶泛红,他抬头看了看拓跋力微,重重地点点头。
“你和你的阿娘生得还真像,一样的善良,就连眼睛也都是一模一样。”拓跋力微见拓跋昇结果了克烈紫玉,暗自松了一口气,好似压在心口的千斤巨石终于落了地,整个人随之也显得更苍老了几分。
“阿娘……”拓跋昇身子一怔,眼中闪现出明亮的光芒,但见拓跋力微满脸凄凄的神色,欲言又止。他心中想,那段过往对阿耶而言,或许是一段最不愿提及的伤心往事吧。
拓跋力微面露苦笑,盯着墙壁上的飘忽不定的烛火,目光有些游离,好像是在回忆着与拓跋昇母亲相识的过往。
过了很久,收回了游离的目光,微微叹息一声说:“这件事要从三十年前,那场奇诡的暴雪之夜说起……”
三十年前,克烈部还只是草原上一个势力弱小的部族,生活在幽州极北的苦寒之地,那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和漆黑得令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