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孟小汀第一次主动提起她娘亲。
平白无故捡了个女儿,谢镜辞很认真地思考须臾,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散发出了母性光辉,一面愣愣地想,一面茫然与她对视。
“我娘不懂很多东西,就像孟良泽若说的那样,她应该曾被束缚在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许久,后来和我生活在云京城郊外的小村子里,虽然熟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还是会闹出不少笑话。”
孟小汀眼底溢了浅浅的笑,用和谢镜辞同样的动作,撑着腮帮侧过脸,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她几乎不懂得如何与外人打交道,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都像和外界隔绝了一样。”
她说着垂了眼,语气渐渐生出几分柔和与空茫:“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竭尽所能地对我好,逗我发笑――那时我问她,她为什么总是笑,好像从来都不会哭。娘亲告诉我,倘若见到她掉眼泪,我也会跟着难过,她不想让我难过。”
其实江清意这辈子过得很窝囊。
胆小怕事、一贫如洗,对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窍不通,因为不敢与外人交谈,把自己封闭在那间又小又冷的房屋。
但作为一个母亲,在唯一的女儿面前,她却总是在笑。
于是渐渐地,在来到云京城后,孟小汀也开始学着她的模样微笑,只不过笑容的意义,终究与江清意不同。
不能因为自己的难过,而令旁人感到困扰。
不能在受到欺负时露怯,否则会迎来更为不加节制的针对。
也不能在孟良泽的无视与厌烦里感到伤心,因为她寄人篱下,身份尴尬,没有为此而不开心的资格。
她连资格都不剩下。
可怜江清意强颜欢笑了那么多年,始终没能遇到一个人告诉她,如果难过,不笑也没关系。
孟小汀垂眼望着杯里的桃花水,瞳仁薄光暗涌。
而她何其幸运,能听见有人亲口对她说,我会和你在一起。
“所以呢,你和我娘很像啦。”
她说着双眼一弯,右手又用力揉了揉,嗓音清脆:“――都笨笨的,总要我在旁边照顾,好累呀。”
谢镜辞的眼睛倏然变得滚圆,引得她止不住又开始发笑。
“你又逗我。”
放在头顶的手掌终于被孟小汀挪开,谢镜辞摸了摸被触碰过的位置,感觉到一股暖热。
气氛因为孟小汀的笑声缓和不少,她习惯性戳戳小姑娘略有些婴儿肥的脸:“等明日我爹娘回来,咱们就去孤云山――那些戴着面具的人都是失踪多年才突然现身,你娘说不定也同他们一样,仍被困在那座山里。”
她话音落下之际,在被灵力浑然包裹的庭院中,忽然袭来一阵冷冽微风。
这道风若即若离,浅淡得恍如无物,其间蕴藏的寒意却深入骨髓,让谢镜辞不由战栗。
伴随着冷风而来的,还有一声叹息般的笑。
谢府不盛奢华之风,不似其它大族,聘请元婴修士在府邸布下重重防卫――
毕竟在繁盛一时的云京城里,于当今剑尊的震慑下,几乎无人敢在此造次。
然而今日谢疏与云朝颜并不在家中,孟小汀的客房又位于偏僻角落,无人前来。
一切异变只在瞬间。
这出突袭来得毫无预兆,谢镜辞手中没有备刀,要去储物袋中搜寻,定然来不及抵抗,只能堪堪动用灵力,勉强接下第一击。
趁虚而入的邪气好似刀锋,带着疼痛层层渗进骨髓里,而身侧疾风再度凝结,显然又将袭来第二次攻击。谢镜辞凝神咬牙,指尖触碰到储物袋的刹那,一束金光恍如细密丝线,陡然闯入视野之中。
――孟小汀身为体修,对防御最为在行,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便已护至她身前,右手迅速掐诀。
突然闯入的邪息势不可挡,有如劈头盖脸砸落的疾风骤雨,与她周身金光相撞,发出嗡然沉缓的钟磬之音。
在一簇梅树之间,谢镜辞见到那团曾悬在殷宿头顶的黑气。
它这回没把力量分给手下众人,独自凝结于一团,好似吞吐所有光线的黑洞,层层黑雾像极旋转荡开的漩涡,在日光下伸展蔓延。
邪气聚了力,修为断然不是孟小汀能够比拟。
笼罩于身的金光很快道道皲裂,她强撑不下,骤然咳出一口鲜血,被黑团击中前胸。
谢镜辞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接住。
“殷宿那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脑子要报仇,全然忘了此番前来云京的目的。”
那团邪气居然开口说了话。
它的声线雌雄莫辨,比起修士,更像故障后喑哑不堪的机器,加之语气不善,止不住发出破风箱一样的杂音,让谢镜辞颇为不悦地皱了眉。
他们真正的目的。
她心口轰地一震。
……孟小汀。
多年前,他们就不由分说带走了孟小汀的娘亲。
殷宿带着一众面具人,将他们困在幻境里,四人中也有孟小汀。
而如今它亲自找上门来,特意袭击她们二人――
自后背生出的剧痛不断蚕食神智,谢镜辞再度听见从邪气里溢出的笑。
幽冷、缓慢,轻而易举就能叫人头皮发麻。
她必须拔刀,意识却越来越沉,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望见自四面八方而来、状若藤蔓的黑雾。
在黑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