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王府之前,一风已经想好种种措辞,应对崔铭的推脱。但他的确没有想到,崔铭所说的大武帝因劝谏不成,迁怒儒教,从而会酿造出新的惨祸。
书礼熟读经典,他经常和他们交谈,一风也知道,在历史上,魏氏统治时期,的确有过惨案。
那段时期,正好也是佛道发展如日中天之时,儒教的大臣官员谋士上下都劝谏过武帝,以佛道为外来“胡教”,立下妖魔教义,腐坏、煽惑民众,使大武帝国正统道德、三纲五常、礼乐制度崩坏。
其中以当时的丞相尤为言辞激烈,上指苍天,下哭黎民,甚至抬棺上殿,死谏武帝,引发朝廷内外震动。
而当时那一代大武帝勃然大怒,大发雷霆,怒判儒道之人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竟然还敢以死相逼,危及皇权。因此他下诏,将丞相问斩,烧毁儒家经典,拆毁儒家书院私塾,再有死谏者通通格杀,以正皇威!
接下来就是名传历史的“儒林焚毁”事件,引发天下无数儒家学子、朝廷官吏纷纷逃逸,或遁入山林,或投入道家,甚至有些人反其道而行之,直接遁入空门,天下纷乱,这才是真正的儒林风摧,鸟兽散尽。
书家也是那个时候厌恶了朝廷的强势压迫,和被三教利益裹挟,举家迁往云州荒山中,即后来的不归山。
当初起名不归山,有书家飞天摘星圣人不归之意,也有书家心灰意冷,不问朝野之事不归名利场之愿。
这场轰轰烈烈的儒家惨案,另外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朝廷再无设立丞相之位,儒家有振邦兴国之人才,封为柱国,以领衔儒家辅佐君王,为大武国之支柱之意。
崔铭作为这一代的柱国,犹受恩宠,不仅封为柱国,且是“大柱国”,更为天下侧目的是,当代大武帝魏宇,还分封他为大武帝国唯一的异姓王,打破了大武帝国“异姓无国功不予封王”的传统。
崔铭当然也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不仅是因为他与当朝武帝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更是自己惨淡经营儒教多年而得的功绩。
因此他最懂武帝心思,但此时,他更知道武帝心顺太后,唯佛太后之意是从。在这种时候,他如何敢去撩拨武帝的逆鳞?
况且,武帝本来就被三教纷乱,扰得思绪不宁,此刻根本无法冷静处置,稍有疏忽,自己多年得来的一切将毁于一旦。
但他所说并非完全虚假的推辞,作为儒家的领袖,他无法不顾及他们的性命,小心回护,以防再遭惨案。
想到这里,一风陷入沉思。
凉风穿过湖中心的碧落轩,茶已凉,却无人再饮。
过了片刻,一风道:“崔王,晚辈心急如焚,确实对君州局势过于生疏,才会如此唐突,还请见谅。不过,大武皇室被围困,辅佐君王,也是儒家正道,更是为万世开太平之壮举,务必请崔王思量对策。”
崔铭想了想,凝神看着他道:“你待如何?”
一风脱口道:“晚辈仔细思量许久,窃以为,若疏顺佛道,唯有将佛门利益割弃:一策,为应对当前危机,应勒令天下佛寺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回归佛道慈悲为怀之本质;
“二策,革除僧祗户制度,制定寺庙田亩规制,以寺庙人口为数,保留相应田亩,自耕自种,其余的土地全部奉还国家,分发民众,以此养民;
“三策,建立寺院税收制度,官绅施舍之香火等若干钱款,纳入税收之中,设专项官吏监察,信仰与利益分离,还佛门一片清净。”
他的这一番话说完,崔铭露出诧异的神色,了毓丘尼也惊愕地看向一风。
她从来都没有正视过一风所下的决心,即便是这一次,一风主动提出来要来拜见崔王,她也没有意识到一风他是真正思考过了,并且思虑得如此之深。
的确,从偏远的云州边境的青山寺下山,到走入君州城天下敬仰的儒林圣王府邸,一风这一路上来,看到了太多百姓为寺庙所累,生死轮灭,血腥残暴,艰辛苦厄。
他明白佛道发展偏离了正轨,他在了然大师的引导和影响下,一直在思考如何将深入泥沼的佛门拉回正途。
他总算想出了这佛道的三策,但是他感觉现在才是佛道漫漫长夜的开始,不论如何,这三策推行,总不至于饮鸩止渴,对于佛道,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所以有些时候,小师姐秀姑看着自己,感觉到他身上,经常有一种不同以往的气质流露出来,这股蓬勃的生命力,就叫做成长。
漫漫长夜,迫使彷徨的人,拼命寻找道路,匆匆前行。
崔铭眼色闪动,沉思许久,随后沉声道:“说实话,见到你开始,便一直视你为小儿后辈,至于严毓所说的与我并肩之语,在我心中实则是笑话。
“但是,从你刚刚的话中,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你现在如此年轻,却只要等待机遇和历练,必将赶超我等。年轻啊,真好。”
他语气一转,说道:“你方才所说的三策,虽然不够完善,但是足以引起武帝重视,也能够基本解决当前的难题。
“这样吧,本王先和朝中御史大夫商议,御史大夫本有监察职责,让他代为进谏,不涉三教冲突,武帝或可有所醒悟。
“但必须告诉你们的是,我并不是为了你们所谓的佛道,而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佛道,在我看来,依然是荼毒民众的首害!”
一风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崔铭所能尽力做到的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