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随后进了后堂,安永也不与他们虚礼,落座后命冬奴从自己的书箧里抱来泗州的平面图,另取了一大张雪白的蚕茧纸,照着泗州城的轮廓,在纸中央勾了个圆圈示意。
他这一落笔,潘太守和常通判都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为安永的奢侈肉疼。这年代纸贵,蚕茧纸更贵,新丰士族的挥金如土,这一回总算亲眼见识到了。
安永没发现潘常二人的异样,专心致志地勾勒出环绕着泗州的几条干流,觉得足够一览全局了,才放下笔对二人道:“赤沙河河水重浊,一石水出六斗泥,当年太祖皇帝决河攻城,使得赤水夺泗,到得今日,下游河口段逐年淤高,已成悬河。”
安永说的是既成事实,潘太守和常通判听了并未惊讶,只觉得他言辞简明扼要,一字一句都是内行话,少不得提起精神,对他敬了三分。
“以赤沙河的含沙量与流量来计算,人力疏浚不可能奏效,当年泗州万太守在赤沙河上排列数百艘巨船,号令数万船工用耙疏浚河底,结果仍是河清难俟,这才有了后来的以河治河、‘蓄清刷沙’之策。”安永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在蚕茧纸上勾画,“按常通判的设想,加建座闸分流清淤,也不过是因循前人,无力回天;再者泗州乃是漕运枢纽,总不能为了截流清淤,就让整条漕运瘫痪吧?此外还得考虑赤沙河是悬河,若截水不当加重了下游的淤堵,很可能使上游的堤坝决口。”
这不留情面的一席话,让常通判听了脸色阴沉,憋着怒气道:“那么照御史您的意思,仍是要坚持‘蓄清刷沙’这饮鸩止渴的办法咯?”
“放肆,崔御史这是真知灼见。”一旁的潘太守瞪眼喝斥,面有得色。
“不,常通判也没说错,我们的确是在饮鸩止渴。”安永谁也不卫护,又在纸上绕着泗水堤堰画了个圈,说道,“按照‘蓄清刷沙’之法,蓄水的堤堰一天不毁,泗水的水位就一天不会回落,这样随便一个洪峰都能淹了泗州,永远不可能摆脱洪水的威胁。”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常通判在座下喝了声采,扬眉吐气地回瞪潘太守,“总算也有人看透这道堤堰是个祸害了!老天有眼!”
潘太守一张老脸便有些挂不住,怄气地看着安永:“照崔御史这样说,竟是没个两全之策了?您这一通话两头不靠,到底要我们拿什么办法治水呢?”
安永低头对着图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提笔勾出泗州附近的大片湖泊,说道:“堤堰用泗州破釜塘蓄水,又连接了这一带的好几个湖泊,形成一片大湖。可惜这‘蓄清刷沙’也不可能完全冲走积沙,将来河床还是会继续升高,蓄水坝也只能跟着往上加筑,到时就算没有洪水,泗州城也会被这一片大湖吞没。”
安永此话一出,潘太守和常通判讶然看着图纸,心知安永所言不虞,脸色便慢慢变得惨白。他二人为了这道蓄水的堤堰,每天从早斗到晚,数年僵持不下,争得久了,眼里便慢慢只剩下这道堤堰。直到有了安永这个局外人来指点迷津,才知他们各自所持的利矛和坚盾,原来都无法挽救泗州城。
潘太守和常通判绝不甘心,心想安永既能如此高屋建瓴,必然也能想到他们想不到的好法子,于是立刻又眼巴巴地惶惶问道:“崔御史既然会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保住泗州城的好办法?”
安永也不卖关子,径自在赤沙河与破釜塘之间画了一条线,为二人解说:“唯今之计,倒不如利用这片蓄水湖,在上游为赤沙河分流,先让部分浊水注入湖中,再用沉淀后的湖水继续冲刷下游的积沙——这是个‘减沙助清’之法,与‘蓄清刷沙’并行不悖、相得益彰,正可以缓解一下目前的危机。”
“缓解?”潘太守听了安永的提议,有些不信地追问,“崔御史您的意思,这办法还是保不住泗州吗?”
安永无奈地点点头:“这个办法可以减缓悬河河床升高的速度,但同样的,破釜塘中也会有泥沙沉积,积沙不断抬高大湖水位,最终使之变成悬湖,泗州还是会被湖水吞噬。”
安永说完,堂中静默了许久,三人各怀心事地沉思,最后还是常通判按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泗州城最多还能保多久?”
“用我的办法,最幸运可以保上三百年,若是不用,也许我们有生之年,就可以亲眼目睹它的覆亡。”安永平静地回答。
他的语气冷静到甚至有一丝冷血,这让常通判无法接受,盯着他双唇哆嗦地低吼:“三百年?只有三百年?你可知我们泗州的子民,年年受灾却坚守在这里,哪怕出去流浪逃荒,最后都一定会重返家园,耗费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去治水,你可知这都是为了什么?只有三百年,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常通判越说越激动,安永却只是带着些怜悯地看着他,低声道:“我知道您一时无法接受,可所谓沧海桑田,正是如此。”
“什么沧海桑田……我只知道你是事不关己,只要想个法子拖延三百年,就可以回去邀功了!”常通判冷笑着讽刺道。
“放肆!崔御史是什么身份,你也敢无礼?”潘太守听他出言不逊,急忙瞪眼骂了一声,才恨恨转过头,满脸忧色地望着安永问,“既然赤水夺泗无治,泗州至迟三百年后覆亡,那么崔御史可知三百年后这里又会如何变化?”
安永摇摇头道:“赤沙河因为已成悬河,千百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