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暮起的筏,过了巫山,到巴东时天已昏黑。/p
窦老汉呼哨一声,立于排筏之首的大郎侧篙一撑,头筏走偏,窦老汉稳着第二筏,末两筏上的二郎三郎各自用力,把个前后五段、总长二十余丈的庞然大物赶羊似的顺进巴东渡口。/p
正中第三节筏子最长,上头搭着结实轻便的芦席棚子,刚一停稳,十岁的四丫便钻出芦棚,手脚麻利的支灶煮米。/p
背包袱的少年上了岸,到不远处的草坡上摸索了一阵儿,兜了一襟子野菜回来,洗净投进粥里,清香四溢。/p
四丫惊讶道:“小蓝哥,你真有本事,黑灯瞎火的也能辨出这些地瓜菜。”/p
窦老汉晓得少年不爱开口,但好歹知道了他姓蓝。筏子划了一程以后,小蓝终于卸去了些许隔绝与生分,对伶俐的四丫有了浅浅笑意。/p
几人吃过之后,小蓝洗了锅碗,又一声不吭的要替大伙刷席子洗衣裳,窦老汉道:“你歇着就是,不用忙这些。”/p
小蓝低下头,“老爹,我怎能白坐你的筏子吃你的米。”/p
“这伢仔,是寒碜老爹短你这一口儿么?你上了我的筏子,就得听我的话,添一手加一脚都是生乱。”/p
小蓝不再多言。次日要过滩多险急的西陵峡,窦老汉和儿子们早早铺席睡觉,高山的浓影将夜空夹得只剩窄窄一条,渡口灯火闪烁,偶有夜猿啼叫。/p
小蓝坐在棚口,棚上悬灯,小心翼翼从贴胸处摸出一本包裹得十分仔细的绢册,轻轻打开,昏暗的黄光照出几行清丽非凡的小字,“十三日,过巫山,云如翩鹤,十二峰不可悉见,神女奇峭,白鸟数百迎送客舟。夜月明时,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止。有大鼋浮沉水中。”/p
心底无声一叹,娘,今日巫山过得匆忙,云浓雾重,我连神女峰也没看清。/p
“十四日,日重微阴,登望霞亭,崖刻苍虬,江山雄丽。风便解舟,遇一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上居三十家,鸡犬间行,臼碓皆具,素未所观。有妇人卖酒,髻高二尺,插银钗六双,象牙梳大如手。将午,江豚出没,色苍白,大如犊,水浪辄起,真壮观也!夜泊官渡口,有球灯数百,蔽江而下,流散渐远,盖乡旧俗,禳灾祈福。”/p
四丫蹑手倚过来:“小蓝哥,你在看啥?”/p
“四丫,这江上的筏子,最大的有多大?”/p
“那可大了去了,筏上铺土种菜,有阡陌,有神祠,还有酒肆,不过那样大的筏子多在大江上赶,进峡的就少见了。”/p
“那这江里的鱼,最大的有多大?”/p
“我见人钓过六尺长的银刀鱼。”/p
“没见过犊子大的?”/p
“啊呀,你说的是蛟么?有小犊子那么大,长两只角,夜里眼睛闪闪的,我没亲眼瞧过,你见过么?”/p
小蓝摇摇头。/p
四丫不识字,歪头瞥瞥册上的墨纹,打个呵欠蜷身睡了。/p
小蓝摩挲着绢上的字迹,耳边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娘以前写过好多小册手札,可惜现在身边只剩这一本了,不过这卷《笎溪散记》娘最珍爱,写的都是好山好水好玩儿的事情,等你有一天离开这寒苦的地方,到处转转看看,瞧娘写的是不是真的。”/p
摩挲片刻,翻过页去。/p
“十五日,过泄滩,乱石无数。到归州,隔江有楚王城,去江岸五里谓香溪,碧水美如黛,源出昭君村。入玉虚洞,宏丽如宫殿,石成万态,莫不逼真。”/p
“舟上青滩,船底为石所损,成滩者,盖因山岩崩落,砂石淤积,岸边岩脉,江底突礁,害舟不可计,累有白骨塔。广成九年山崩之日,水涌几十丈,逆流百余里,压杀七十人,塞江五载,不可不慎。”/p
“十六日,换舟东下,过青滩,流坠一丈,下似飞箭,上如登天。牛肝峡,石壁高绝处,有石下垂如肝,狮子岩俯首傍之,冷泉自岩中出。崆岭滩,鬼门关,二十四珠连环劫,不可闪避对我来。”/p
短短几段,看得心惊,只是不明白“不可闪避对我来”是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困劲儿上涌,忽听筏边咕嘟一声水响,一头墨绿的老龟浮出水面,背壳大如磨盘,眼睛碌碌微转,鼻孔翕动,转瞬沉没不见。/p
小蓝凝神屏息,直到老龟消失,才将册子翻回前页,看着“有大鼋浮沉水中”这几个字,眼睛蓦的潮湿,娘,是真的!我也瞧见了,江鼋长寿,你说会不会是同一只呢?/p
巴东诸山沉默以对,仿佛知道答案却刻意隐藏,好在这少年眼中继续保持几分神秘。/p
曙光如雾的时候,窦老汉已带着三个儿子赶筏下水。/p
西陵峡一百二十里,峡中套峡,滩中套滩。启程不久,便见礁石林立,江流沸滚。窦氏父子心中有数,长筏辗转游移,象一条灵动警惕的蜈蚣。/p
头几个小滩安然渡过,又行十里,忽见奔水迂回,筏子上下颠簸,拍起几尺高的白浪,小蓝才知泄滩已到,成百上千的漩涡密布左右,象一个个张大等吃的嘴巴,观之胸恶眼晕,连忙抬头望向高处。/p
泄滩两岸葱绿的峰岩上遍生桔树,夹杂着艳红的山杜鹃,明媚怡然的山景和生死一线的水情若无其事的相依共处,越看越是奇异。/p
泄滩为三险之首,父子四人一阵激战,轰然闯过头关。筏子过了香溪以后,大郎脱去外衣,露出精黑的脊背。/p
三郎笑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