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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曹营。
深灰色军帐四方起顶,不是中军帐,却比中军帐更宽敞。
帐内一张矮榻,一副舆图,一张木案,普普通通。唯独与众不同的,便是那堆放在榻后的八个巨大的木箱。
箱子两个一叠地垒在一起。最上面的四个箱子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卷一卷的竹简,还有各种木盒布袋,石雕木刻,金玉珠宝。也不知是曹操送的,还是旁人给郭嘉送的礼,统统漫不经心地被人塞进了箱子,杂乱得好似举家逃难。
王妩甚至还看到了几把长剑的剑柄,从其中一只箱子里小山似的一堆杂物中杵出一截。
郭嘉挽着袖,正襟跪坐在木案前。挥毫运笔,好似全副心神都在面前铺开的一大幅绢帛上,一点也没注意到王妩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卷竹简来。
“那是左军副将写给你父亲的投诚书。”郭嘉头也不回,直到点完最后一抹朱红,这才放下笔。
“投诚书?”王妩惊诧地挑眉,毫不掩饰心里的嘲讽,“两军对垒胜负未分,手下的将士就已经纷纷生出异心急着向我父投诚,曹操就这么不得人心么?亦或是,你想让这左军副将向我父亲诈降,这才故意给我看到,好让我在父亲面前为他说一句话?”
郭嘉总算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也带了一丝诧异:“你觉得你还回得去?”
“你!”王妩语塞,狠狠地将手中的竹简摔回去,“你究竟想怎样?”
自从被郭嘉带到曹营之后,她终日就呆在郭嘉帐中,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别说见一见曹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连掀开帐门往外看一眼就不能。
而这么些日子来,郭嘉的军帐之中也从来没来过其他人,连个使唤小厮,亲兵护卫都没有。吃饭,是郭嘉用碗盛了给她带回来,吃完了再拿出去。每隔两日,还会提了热水放到军帐里,自己守在门口让她擦洗,甚至连她的生理问题,都是郭嘉每天到了点,或者看她脸色不好,主动避出去。
名刻青史的鬼才郭奉孝,察言观色的天赋心思被用到了这层意思上,王妩不知是该受宠若惊,还是欲哭无泪。
偏偏郭嘉全不在乎。
但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郭嘉唯独疏漏了一点。
这帐中只有一张矮榻!
王妩从不碰帐中的矮榻,就连晚上睡觉,也只是从木箱之中翻了一条薄被出来,待他去榻上睡后才将薄被披在肩上,在案头趴一会儿。
身在曹营,她本就提心吊胆,又摸不清郭嘉的意图,就连曹操是否真如郭嘉所言,并不知道公孙瓒的女儿就在曹营之中,她也拿不准究竟是真是假。
虽说若是情况有变,就算她时时保持清醒也未必能应付得了,但她下意识里却还是强撑着不敢合眼,不敢睡熟,直到累极了才短暂地眯一会儿,又在下一刻做了噩梦般猛地惊醒。
而她不提出来,郭嘉也好像全不知道,亦或是故意要的就是她如此终日惶惶一般,一字不提。王妩翻一条薄被出来他也不拦着,王妩不提睡在哪里他也不说,天黑了就自顾自到矮榻上睡。
但时间一久,王妩不由隐隐怀疑除了那些在山林里见过她的人之外,曹营之中其实根本就没人知道郭嘉的军帐中还藏了个人!然而那些人,当初郭嘉既然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能当做没见过赵云,自然也可以当做没见过她。
这个念头在王妩心里越来越重,郭嘉能声色不露,她却是心焦如焚。赵云醒来见不到她,不管是继续往剧县和救援人马汇合,还是回头来找她,多半都不会好好休息。而他身上的伤……
而那箭伤在最不易愈合的肋下,创面不小,若是再撕裂开来,怕是再止血不易。当时她急着止血,也不知是否伤及内腑,若是还有内出血……
王妩的手紧握成拳,心头惶惶,坐立不安。她当时不敢冒险让郭嘉留人下来,唯恐赵云重伤初醒会吃了亏,更不敢冒着令公孙瓒阵前军心大乱的危险要郭嘉遣人报讯。更重要的是,那两个选择是郭嘉给的,因此她下意识觉得其中必然会有陷阱,想也不想就立刻回绝。而现在想来,却又后悔地无以复加。
王妩阖了眼,强自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慌乱。她现在再担心,再后悔,也是于事无补。郭嘉擅识人心,在他面前,若是沉不住气,无异于赤身行走于大街之上,任人审视。
压住心头的慌乱,回想起自己自入曹营以来的种种,王妩发觉她与日俱增的疑惑或许就是那个突破口:“将我带入曹营,不关不押,却羁于你的军帐中,这也是曹操的意思么?”
“当然不是。”郭嘉眉梢轻挑,似笑非笑。
王妩只觉得心口一阵剧跳。她在曹营而曹操不知,郭嘉便是私押敌方主将之女!
曹操擅疑!若这一点被曹操知道……
“那又如何?”郭嘉却一点也不紧张,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王妩,眼神却出乎意料地认真,“你想让人来看一看白马将军的女儿长得什么模样么?”
这话说得轻佻,但王妩却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郭嘉就是私押她了又如何?难道她还能叫能闹,能引来旁人的注意么?就算引来了曹操,就算被曹操知道,她又能如何?
只怕她的下场,连干干脆脆地挨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