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语几经变化,终究趋于平常。他缓声唤了男子起来,叹道:“也难为你的忠心了。你且好好回去当你的差,日后朕必定重用你。”复又说了会子嘱咐的话,男子便依礼退下了。皇帝定定瞧着他离去的方向,隔着暗影婆娑的灯火,犀角雕刻的门框本是极精美的,可此刻看来,满目只余晦暗得几近乎狰狞的轮廓。他抬手击掌三下,暗室里即刻转出了个人来,幽暗的光线依旧掩不去他生来的伟岸身姿。
“主子。”来人就地打了个千,烛光就着他周正的脸上一晃,五官幡然于目,原来竟是高斌。
皇帝只作虚扶,目光灼灼已不似适才那般隐晦。“方才那人同朕说的话,你在里头都听到了?”他并不看高斌,只转头望向烛台上燃得正烈的红烛,乌沉的眸心瞬间有火苗嗤嗤窜起,就像是谁在黑夜里随手划开了火柴,哪怕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火光,都是那样的刺目。
高斌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向那两支红烛,诺诺回道:“是,臣都听到了。”
皇帝缓缓踱至案前,随手取了腰间的珐琅挖耳勺挑了挑烛芯,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看?”
他朝着皇帝的背影欠了欠身,遂道:“奴才以为,那个人似乎并不可靠。”
皇帝忽而转身,“哦?你说说看。”他倚在身旁的高几边缘,挑眉兴味盎然地凝视着高斌。
“是。”高斌徐徐道:“奴才且不论他方才所言是否句句属实,光凭他背主求荣之举,便知是个靠不住的墙头草。理亲王如今再不济,好歹也还是他的正经主子,他如今的功名地位,哪一样不是理亲王替他周全的?眼下他为了一己私利尚可如此,保不齐日后得了谁的好处再回过头来反咬咱们一口,皇上可得留个心眼才是。”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朕最瞧得上你这点,稳重、仔细。你替朕好好盯着他,别让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
窗外的夹道上传来的萧索风声,恍若夜半角落里的呜咽,隔着纸窗传来,尤显悲戚哀怨。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中蒙蒙氤氲泛起的夜露却如同磨得锃亮的利箭,每一下,都带着致死的狠厉,嗖嗖地直往要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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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白梅已谢,梨花初绽,入了春后,人便愈发容易犯懒。宛月本就不常与人交际,如今更是借故躲懒,除了例行到太后及皇后宫中的晨昏定省之外,她常常十天半个月的不踏出宫门半步,偶尔出门,至多不过在附近的园子里走走,也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如此时日久了,少不得落人话柄,有说贵妃性子孤僻高傲的,有说贵妃恃宠而骄的,更有甚者,说贵妃自恃初封即系贵妃,无需封号与旁人区别,身份自是那些逐级晋封的普通妃嫔所不能比,册封后又与皇后一般享有了公主、王福晋及三品以上命妇至其寝宫向她行跪拜叩头的朝贺礼,可见贵妃乃仰仗尊荣是而目中无人等语云云。
宛月自然全不将此等言语放在心上,越发变本加厉闭门不出,常常在暖阁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手头不过捧了本书翻看许久,或是描了些花样子绣丝帕,近来她更是学得一手好琴,常常亲自烹上一壶好茶,再于香炉中添上几枚香丸,玉指纤纤轻挑慢捻,弦音铮铮恍若柳条拂动,水波粼粼泛起一曲《风入松》,只闻她和音浅唱:
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
美人援琴弄成曲,写得松间声断续。
声断续,清我魂,流波坏陵安足论。
美人夜坐月明里,含少商兮照清征。
风何凄兮飘凤脊,搅寒松兮又夜起。
夜未央,曲何长,金徽更促声泱泱。
何人此时不得意,意苦弦悲闻客堂。
宛月的歌声清婉圆润恍若莺喉娇啭,待唱到“何人此时不得意,意苦弦悲闻客堂”时,喉头又含了几缕呜咽之色,眼波流转间更是泪眼朦胧。可旁人岂又懂得这些?不过见她如斯动容,亦喟叹她心思细腻罢了,而所谓的焚香抚琴,大抵不过如此。
如此时日久了,言论之声自然渐次少去,更兼旁人瞧着太后与皇上亦并无微词,而皇上除却时常召贵妃侍寝外,更是三五不时地便会往贵妃寝宫而去,即便不留宿,至少也会与贵妃一同用了晚膳方才离去,可见贵妃皇恩优渥,极尽荣宠,风头几要盖过皇后,而这时看来,贵妃的闭门不出似乎也有些道理,韬光养晦总比锋芒毕露强多了吧!如此,宛月便彻底落了个清静。
几度绵绵细雨过后,萧瑟了满地落花,就连藤上最是易栽的凌霄花都经不住春雨浇打,不过几个日夜,便落了满地滟滟的红。可谓花到盛时自凋落,无论什么样的季节都有花的凋零,正如再美的红颜,终究逃不开迟暮色衰的命运,而后宫里的女子,就像这四季轮替的繁花,哪怕盛时再炫目,待得颓败时,皆不过化为一抔黄土。难怪古人有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迟暮”,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吧!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又是一年仲夏,灼灼的日头照在黄色琉璃瓦上,反射而出的耀眼强光直要将紫禁城里的一切都融化在红墙筑起的一方碧蓝苍穹之中。皇帝最是个耐不住热的,念着今年各方祥瑞,且朝政之中多为平和,加之八月十三又是他的寿辰,故而他便有意前往热河行宫,一来为避暑热,二来也算是换个地方为自个儿庆生。如此想法,太后很是赞成,后宫妃嫔自然没有不愿意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