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霎,堂下另外三个人,顿时便各有各的神色了。
安若墨是看得清楚的,那赵伙计与孙伙计,两个默默对看一眼,却是没有发话的意思,独韩掌柜一个人,当时便抬起了头,面上惊慌神色,显露无疑。
安若墨却是不说话,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惊奇神色半真半假,端地看你怎么想。
“我那里也记得有出库的单帐,”蔡伙计索性撕破脸皮,道:“韩掌柜的,从库里支走了一百多匹绢帛锦缎,难不成这些货都没卖出去?一两三钱的利,那是卖出去一匹的利钱!”
“支出来了锦缎,也未必卖得掉!”韩掌柜急道:“这个月的买卖原本便不好,我尚且觉得奇怪,这才多支了些锦缎摆在铺子里头,叫客人们也好多看看!这有什么奇怪的?”
“您若说是样货,没卖出去自然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四十匹贡缎十五匹湘绫,这数目我是记得的!难道这么多的料子,您全都拿去做样货不成?”蔡伙计站直了,看着安若墨:“二姐儿!方才您说那周家要的货,数目可……”
安若墨这下子没法儿再装死了,也不能再笑了——眼看着手下的人贪占的事儿被人证据确凿地拎出来,她要是还笑,那就不是举重若轻神秘莫测,那叫脑袋有坑神经跳线!
而她不笑了,那韩掌柜的神色便更加尴尬僵硬:“姐儿……”
“这绸缎的品类数目,悉皆与周家所要的一般……”安若墨道:“掌柜的可要解释一番?”
韩掌柜咬咬牙,硬着头皮道:“这些个绸缎原本便是周家要的,我听了消息,便提出了绸缎来。但他们至今不曾来取货,便还放在铺子里。这事儿我想着也不算个事儿,是而方才没有说……”
安若墨点点头,唇边抬起一个笑容,道:“原来是这样!方才却是冤枉了韩掌柜了。只是这绸缎还是放在库房之中保险——周家既然不曾来取,便先放回去吧。蔡伙计也是一片好心才说及这个……不过,除了这五十五匹货料,剩下的……”
“剩下的,一部分是样品,一部分……呃,”那韩掌柜眼睛翻动,想了想方道:“二姐儿能不能将那账簿给我看看?”
安若墨点了头,但见韩掌柜捧了账册,翻着翻着,吞了一口唾沫,方抬头道:“姐儿,这里头少了一页……”
“少了一页?”
“前几日小儿来铺子里玩,手长,将账册撕去了一页……”韩掌柜额上冒着汗珠子,信口胡诌:“这个月咱们的进益不止一两三钱银子,是,是后半月的帐页被撕了,才……”
安若墨噗嗤一声笑了。一边笑,一边道:“原来是这样,韩掌柜家的哥儿也真是会撕!也罢,既然是少了后半个月的,这一两三钱的进益做不得主,那便由韩掌柜重新做一份做得了准的帐,做好了再一道来报账吧。这一回,蔡伙计也将那边的出库单子拿过来,赵伙计与孙伙计……也好生看看这铺子里的帐有没有错漏。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掌着家里头的帐,真出了岔子,我担待不起,诸位只怕也不好过。”
那韩掌柜汗涔涔应了,而安若墨悠然微笑,那模样甚至叫韩掌柜觉得,这未曾及笄的二姐儿,仿佛比先前的安老爷还难应付……
安老爷若是发现了这桩事,多半是将他辞了罢了。可安二姐儿,既然许他重新做账,多半是再给他机会的意思。她为什么要原谅他?难道二姐儿的心那么大,能容下手下人动这样的手脚?
还是说,她另有打算,还要接着利用他?
韩掌柜在买卖铺面浮浮沉沉二十多年,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愚蠢过。他也想过那账簿有问题,二姐儿只要不蠢都能看出来,可他想到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她赶走——赶走还好了呢,他可不想在安家这艘破船上绑着一起沉下去。他的新打算,可比留在安家好太多!
他出安家大院的门时还皱着眉头,心中万分不乐——非但没有凭借这低级的错误给自己铺出一条路来,反而要将这一个月他占到的便宜统统吐出来!
而安若墨看着他们走远,扬声招呼了小厮安喜,特意嘱咐了几句,才从堂后出去。走了几步便叫道:“玉姨娘,出来吧。还躲着做什么?”
玉姨娘有些尴尬地从一丛花木后头冒出头来:“二姐儿……怎么知道……”
“半截裙子露在外头,除了你还能是谁?”安若墨咯咯笑了:“听什么呢?”
“怕二姐儿被那几个老粗欺负了去。”玉姨娘道:“二姐儿不知道,从前老爷也和奴说过,这蔡伙计性子暴烈,急起来谁的面子都不顾!正是他这样开罪客人,才把他调去了仓库那边盯着……我就怕他不服管,才想着来听几句,却没想到,是韩掌柜……”
安若墨笑一声,道:“性子太直率的人,通常都不是坏人。毕竟,做坏人也是要聪明的。若是不聪明还想做坏人,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那韩掌柜已然做得如此过分,二姐儿为什么不索性赶走他?”玉姨娘却道:“他是自以为聪明……”
“他不是自以为聪明,他是真的不笨。”安若墨道:“我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拿出这么一份账簿,傻子也知道我忍不了……他若真的只想贪占些,完全可以把帐做得好看些,不至于弄出上百匹锦缎的亏空补不上!他多半想让我赶走他,那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所以暂且还不能赶他走……叫他把吃进去的给吐出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