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长公主浮光想要的东西,从来便没有得不到的。
她既开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着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长公主的马车。自此以后,若生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后,玉真成了长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人,成了平康坊连家的新主人时,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弹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连家的富贵,成了过眼云烟。
连家的宅子,被浮光长公主随手拣来送予玉真为礼。
绿漆正门上方的牌匾被捣碎拆毁,再不留半点痕迹。
凡此种种皆说明浮光长公主是个不可结交之人。但因云甄夫人同嘉隆帝极为熟稔,浮光长公主更是时常往连家走动。驸马爷去世后,她孀居在家,却并不喜清静,便总来缠着云甄夫人说话。若生跟着姑姑长大,同她走得也近。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长公主坐在一块谈笑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若生脚下的步子又渐渐慢了下来,鞋履之下乌亮如镜的地砖似乎也变得更为冷硬。庑廊下白玉栏外栽着的几盆花草,都还枯着。若生定睛看去,却在上头发现了一星小小的绿芽,小的几乎就要瞧不见,但实实在在就生在干枯的枝桠上。天气尚寒,但这一瞬间,却似有和煦春风扑面而来,暖入人心。
而今还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园,她便听见了她爹连二爷的声音:“阿九怎地还不出来?”
他闹着回去吃点心要先走,走到外头却又想着要同她一道走,拉着朱氏在门口候着,半天没走动。若生没料到他竟在等着自己,当下忍不住心头一酸,连忙大步上前,道:“您怎么不先回去?”
连二爷见着了人,长松了一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说:“我想着你虽然个矮腿短,但打里头走出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说等一等,哪个知道你走得这般慢……”顿了顿,他又道,“爹爹我可没嫌弃你生得矮!赶明儿你就长成大高个了!”
“……”若生半响接不上话。前两日他还在担心她吃得多长得太高不成样子,这会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连二爷都在嘀咕这事。
若生听着他絮絮叨叨说话,方才撞见玉寅一行人时霎时涌上来的寒意便顷刻间消散了。回到二房,连二爷进门脱了靴子吃了两块枣泥馅的软香糕,盘腿坐在热炕上翻了两页话本子,便又缠着若生要陪他习字。
他倒是每日里都要练上一会字,写得比若生像样子。
若生往常懒懒的,甭说陪他,这等话听见了寻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着他不愿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长一段日子。有时连二爷缠得紧了,她还会板着脸说些不好听的来赶他走。父女俩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样子。是以这几日,她突然变得好声好气,性子软和了些,连二爷的胆色就又慢慢大了起来。
若生则是见他能说能笑就满心欢喜,自然是他说什么都好,闻言便立即吩咐金嬷嬷将纸笔备上。
朱氏就在边上做着针线打发时间,做的是连二爷的袜子。
府里有针线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艺也大多不差,再不济外头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贴身体己的物什,总是自己亲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这般坦然真挚。
若生提着笔,悄悄侧目朝着她手里的活看了一眼。
针脚细密精致,便是府里养着的那几位绣娘,只怕也没这等好手艺,可见是花了心思在上头的。
若生就轻轻笑了笑。
陪着连二爷练了两张字帖后,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领着绿蕉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前庭四角,回忆着盛夏花开的时候,如泼似溅,绮丽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里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绿蕉应下,转头便找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婆子来,没一会便将那些还枯萎着的花草都连根拔除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再过片刻,就连花盆也都被搬开了。
若生这才满意了。
唯有这般空旷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连家的富贵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边的至亲,又是多容易再也无法相见。
她站定,静静看了两眼,忽然对绿蕉道:“去把红樱叫来。”
红樱自绿蕉被重新提上来的那一日起,就几乎没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时候,但好在还挂着大丫鬟的名头,底下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冷待她的。少顷,红樱掀了帘子走进来,见着刚在炕上坐下没半刻的若生便“扑通”一声跪倒,口中连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声音里说着话便带上了哭腔,显得十分可怜。
若生却恍若未闻,也不叫她起来,只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哪错了?”
“奴婢不该仗着您好脾气,就不知分寸胡乱说话。”红樱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气的,宜喜宜嗔的一张脸登时便红肿了起来。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早就被诓过去了。
若生当着她的面,重重叹了口气,示意绿蕉扶她起来,又赏了条杌子给她坐,这才道:“罢了,左右我也不生气了。”
红樱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