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四载三月癸卯,太华公主出降。随行的车马浩浩荡荡一路行去,绵延千里。长安城中官民争相观看,一时间人潮如堵,竟是前所未有的盛况。
这一日自清晨起,便有四位最擅梳妆的司饰女官来为灵曦设计妆容。她们的一双双巧手,在灵曦秀美的面庞上尽情地施展才华。用螺子黛画出一双俏丽的还烟眉,又在两眉之间加一枚金缕合欢花钿。白皙的双颊上各饰有一抹斜红,光洁的额头上绘有鹅黄,一笔一笔地精心勾勒着,仿佛是在描摹名家笔下最细致传神的一幅工笔画。
仅仅是面部的妆饰就花费了近两个时辰,灵曦安静地坐在妆镜前,任凭司饰女官们将她装扮得格外光彩照人。光滑的铜镜上泛着古朴而柔和的光泽,灵曦看着镜中的自己,竟忽然觉得似是有些陌生。镜中的她有着足以倾倒天下的绝世容颜,但表情却是淡漠而僵硬的,看起来竟像极了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那一个美丽布偶。
直到梳妆完毕,盛王妃杜若来为她戴上发冠时,灵曦才对她的嫂嫂微微一笑。这是她今天第一个有实际含义的表情,却让人分辨不出她究竟是欢喜还是寥落。
殿外隐隐有喜乐奏起,看着一袭盛装的灵曦,杜若恍然间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那一天,她也曾穿着这样华美绝伦的红裳,等待着那个她思慕了多年的俊美男子,将她迎娶回家。只可惜……
在这茫茫尘世之中,太多的事情都是事与愿违。杜若心中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她替灵曦理好了礼服上的衣带,温然笑道:“今天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公主应该多笑一笑才是。”
灵曦点了点头,发冠上垂下的串串璎珞随之摇晃,遮挡住了她的表情。此时吉时已到,灵曦由宫人们搀扶着,先去参拜了母亲贞顺皇后武氏的灵位,再去辞别父皇李隆基和各宫的嫔妃、公主。
在随侍宫人的簇拥下,灵曦向李隆基郑重下拜,举手投足间似是已经蜕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几分皇家女子的典雅与威仪。李隆基将她扶起,含笑道:“灵曦,你今天真的很美。如今你长大了,和从前不一样了。以后,还要时常回宫看朕才是。”
灵曦亦是含笑应答着,略有些心不在焉。一抬头,她却讶异地发现父亲的眼角竟是有些湿了。李隆基登基为帝数十载,早已习惯了将一切喜怒敛藏于心,今日这样的真情流露是极罕见的。似是察觉到了灵曦目光中的波澜,李隆基引袖将眼角的泪痕悄然拭去,含笑看着女儿,温言道:“你去吧。”
对于这桩由李隆基一手安排的婚事,灵曦虽不甚满意,但见平日里威严的大唐皇帝竟为她流泪,心中也不知是酸涩还是感动。就在这一瞬间,她彻底地谅解了她的父亲。无论是这桩别有目的的婚姻,还是李隆基对于李瑁的压制与不公平,灵曦的心里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恨意。
在尚仪的指引下,灵曦向后退了几步,带着众宫人转身而去,一步步地走出这威严而雄伟的大唐权力中心。也不知走了多久,在被宫人们扶上轿辇的一瞬间,她回头望去。目光越过了那些无关的人,只见身着一袭明黄色龙袍的李隆基格外显眼。他依旧站在远处,目送着她渐行渐远。
三月里的料峭春寒中,李隆基挺拔却略显衰老的身影,成为了十七岁即将出嫁的灵曦,对于这大明宫最深刻的记忆。
端坐在轿辇之中,灵曦感觉有些昏昏欲睡。宫城离她的公主府并不远,可不知怎么,今天这条路竟变得如此漫长。虽是初春时节,天气尚有一丝微寒,但那沉重的钗冠和多层的礼衣竟让她觉得有些热,手心里也泛出一丝潮湿的汗意。轿辇之外传来阵阵鼓乐之声,夹杂着路边围观之人的谈笑声,显得有些嘈杂。
这些纷乱的声音让她隐隐有些头痛。今天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从今天开始,她就要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大明宫,与另外一个还不甚熟悉的男子共同生活。可是,她却并不觉得今天有什么特别,心中仿佛没有任何稍显强烈的情绪,依然如陈年的古井一般,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相比之下,那些在路旁围观的陌生人,竟是要比她自己还要激动喜悦得多了。想到这里,灵曦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依照礼制她虽不能向轿辇外张望,但她还是伸出手来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偷偷地向外看了一眼。只看了这一眼,她却不禁笑了出来。只见路旁的高大的杨树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双腿晃来晃去,仿佛是在荡秋千一般。
虽未看清那少女的容貌,灵曦却仿佛清晰地看到了她明朗而清澈的笑容。那样的女孩子,一定是单纯而快乐的吧,有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自由而率性。灵曦不由得心生羡慕,美丽的唇角轻轻扬起,化成了她这一日里最真挚的笑意。不过最终,她却只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对于普通人来说最简单的自由和快乐,她还会有吗?
轿辇在公主府的大门外停了下来,云姝掀开帘子,轻轻说了一句:“公主,已经到了。”
灵曦伸出手来,让云姝扶着她下了轿辇。这里虽是她以后的家,但此时对于她来说,却依然是陌生的。发冠之上垂下的串串璎珞遮挡住了灵曦的视线,她微微抬头,在璎珞摇晃的缝隙中打量着这座属于她的新府邸。
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这座美轮美奂的新宅院,也包括这成婚的繁琐过程。一举一动都有尚仪在一旁提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