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云逍仅是个十岁的孩子,虽然是锦衣加身,在大承官员眼里也不过是那遥远的敦煌城送来的质子一枚,无权无势,和穿金戴银的木偶伶人没有半分区别。
百官的交头接耳声中,景凌哲看着这孩子被引至大殿之下,毫无畏惧地抬头望着坐在龙椅上的父皇,目光里看不出悲喜,看不出畏惧,安静而乖巧,却没有半分卑微。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身边朝臣口中阴阳怪气的挤兑,更没看见那些指指点点的议论目光,腰板挺得很直,仿佛这样自己便能高大一些了似的,景凌哲远远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可怜。
百官伏地呼万岁,这孩子却像根木头般杵在那里,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倔强地不肯跪拜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恁是古板固执的老尚书厉声呵斥,吹胡子瞪眼,还是身边朝臣借题发挥,指责敦煌傲慢无礼,暗藏祸心,小小的孩子依旧沉默着,不声不响,绷紧了身子,像只孤单却骄傲的小兽,明明害怕,却偏要炸毛作样子给人看。
敦煌少主傲慢无礼,被众臣指责,却也不过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罢了,父皇即使心里不快,却也不能放下身段和一个张口就是奶音的小屁孩儿计较,几句话打发场面,草草了事,而还是太子的他就深深记住了这小家伙挑着眼梢,倔强的样子。
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大殿下孤立无援的孩子就站在他眼前,虽隐隐还能看出幼年的影子,身量却早已长开,眉目间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落拓气,特别是一双桃花也似的眸子,藏了些许笑意,像是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让景凌哲心里一悸。
他不跪,十多年前不跪,十多年后亦如此。景凌哲暗自苦笑,这孩子虽然长大了,可这倔脾气倒是一点没改,当年父皇饶过他只因云逍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可如今身为敦煌城主的云逍故伎重演,揣了明白当糊涂,这分明就是不想给他这个皇帝台阶下。
气闷虽气闷,景凌哲捏了捏眉心,被群臣的枪唇剑舌吵得头疼,可心底倒是并没有埋怨云逍,相反,还有些庆幸——他,一点都没有变。
“敦煌城主进京面圣,却不跪拜,已是大大的不敬——”耳边,尚书的声音尖利而刺耳,年轻的帝王不由的微微皱起了眉头,摆摆手,刚想开口制止,却见殿下那位墨衣金冠的敦煌城主上前一步,折下腰来,竟是缓缓地跪了下去。
绣着墨色回纹的繁冗深衣在地上铺出一片暗色,刚才还站得如傲雪松柏的倨傲城主低下了他的头,折下了他的腰,按着中原人的方式向景凌哲施礼跪拜,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敦煌城城主高季白在此拜见大承皇帝。”他的声音清亮沉稳,不卑不亢,冷静从容得不可思议,仿佛刚才那个僵持着的高傲城主只不过是众人的错觉,他半垂着眸子,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向已身为大承皇帝的景凌哲表示敬意,却活生生让那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如鲠在喉,竟是一语也不得再出口。
记忆里那个吊着眼梢不肯屈服的孩子越来越模糊,景凌哲望着跪拜在地的云逍,手指收紧。夕日花树下,曾有一个漂亮的孩子涨红了脸不知天高地厚地问过他:你愿不愿意和我走?那样认真而执着的神态让一向清醒自律的他都为之动摇,受了蛊惑一般给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的敷衍答案,却被那人记了十年。当时他们都还小,少年不知愁滋味,还不知道重权在握生死予夺的感觉,所以情愫便纯净得无一丝杂念,只可惜,韶华不为少年留,你我终是越走越远。
景凌哲缓缓站了起来,面色沉凝如雪。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一袭明黄的帝王慢慢地走下了台阶,向着跪在殿下的云逍走去,虽然步伐依旧坚毅果决,可眼神却溃败成一片荒芜。
云逍跪在地上,不动不语,微微垂下的眼睫洇出的淡漠光影让人心惊,景凌哲走至他面前,张了张口,却迟迟唤不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起来......”
云逍听得他声音低哑,语气有异,不由得一愣,以为他责怪自己之前傲慢无礼,不由得心里怅然——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我倦了,累了,连最后一点奢望都已经荡然无存。我跪你并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求个再无关联,两不相欠,从此你还是英明神武的承靖帝,我还守我的大漠孤烟,纸醉金迷,君为君,臣为臣,再无干戈。
见云逍依旧跪着不起,景凌哲一双狭长的墨色眸子染上一抹悲色,再次开口,“阿白,起来可好?”
这话里竟是带了恳切,云逍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景凌哲那双如夜空般的狭长双眸,像极了萧客行,却少了几分阴郁绝决,即便知道这男人眼中只有天下,容不得半分私情,却依旧被对方眼中满满的疼惜震撼到。
君心难测,十年相思也比不得他手中一碗江山,他云逍以前看不穿,深陷迷乱不可自拔,可等到真正冷心了,准备带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彻底滚蛋,他这一句“起来可好”又像是挽留,温柔得让他一颗心都在发颤。
凌哲啊凌哲,我云逍聪明一世,却终是参悟不透你的心,散就散罢,还做这些徒劳的事情做什么呢?
“谢陛下恩典。”云逍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桃花似的眼睛不去看景凌哲,转身向殿侧那位刚才据理力争的尚书一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