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邹处长上主席台的时候,现场就已经安静下来了。此刻他说一句不要吵了,委实有些多余。除了彰显他的威严之外,没有其他的意义。至于所谓的欢迎,无非就是拍几下巴掌罢了。
可惜工人们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没有人鼓掌,更没有人高呼欢迎口号。除了综合处的几个人稀稀落落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人响应。
从会场门口走进一个年轻人,顶多三十岁的样子,戴着一副眼镜,西装革履,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
看样子,这个就是劳保局的刘科长了。
虽然没有得到意想之中的鼓掌声,但刘科长还算比较镇定。他快步走上主席台,站定之后,先是用双手虚压了一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因为通常做报告的时候,台下总会是掌声雷动的,这个动作就是表示大家先别鼓掌了,我要开始讲话了。但是现在台下鸦雀无声,再做这个动作,便有些搞笑。
他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对着话筒,开始念了起来:“尊敬的领导,……呃,拿错了。”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奚落的笑声。张必成呆了一呆,低声对徐家文说道:“这位科长是来搞笑的吗?居然拿错稿子了?”
徐家文道:“看样子稿子落在家里了,真可怜,也不知道他为此准备了多久。这下子要脱稿演讲了。”
主席台上,刘科长看起来也有点慌了,他在几个衣服口袋里都摸了摸,然而并没有稿子的影。现如今,做领导的,没有一个稿子撑场面,多半是撑不起来的。特别是某些领导,业务能力并不突出,能够坐到领导岗位,多半得靠场外功夫。除了照本宣科之外,离了稿子比外行都不如。他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科长,但是平时,也有科员给他备稿,并不需要他亲自操刀。别看他戴了一副眼镜,其实是装门面的,完全就是一块没有度数的玻璃片。按照他姐夫说的,戴上眼镜可以让人看上去有点内涵。顺便说一句,他的姐夫是市政府的秘书长。
他硬着头皮,咳了一声,准备开始脱稿演讲。
“当今国内外形势……”
坐在前排的一个老头打断他的话头道:“娃儿,大伙儿只想晓得能够拿到多少钱?你跟我们扯国内外形势做啥子?”
刘科长脸一黑,说道:“不分析国内外形势,怎么能够把握到正确的政治动向?怎么能够在这么错综复杂的形势里不犯错误?我跟你们讲,你们就是吃了不懂形势的亏,才会做出这种错误的事情来。有问题为什么不按正当途径反映,而要采取堵门的极端做法?我跟你们讲,这是违法,这是犯罪。要是造成了工厂损失,你们全都要被抓起来,负法律责任。”
这下子工人们都不干了,一个个嚷了起来,会场里一片混乱。
徐家文道:“这个科长要是在大街上敢这样说话,绝对要被人抽嘴巴子。”
张必成无语。
还是那个老头,站了起来,说道:“娃儿,说话得凭良心。我们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这辈子见过的风浪,比你这个年轻人多得多,要是讲政治,你娃儿还嫩了点。买断方案出来后,我们不是没有向相关部门反映,包括县政府、人大、政协,包括信访办,包括你们这个劳保局,我们都有反映过,这些算不算正当途径?可是谁理过我们?大家互相推诿,互相扯皮,将我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如果不是到了要办手续的最后期限,如果不是公司贴出通知,过了期限后,全部强制执行,买断价格减半。如果不是你们步步紧逼,我们会采取这种方法?大伙儿都是在化工厂干了一辈子,要说感情,哪个感情不比你们深?我儿子媳妇,都是化工厂的人,八年前的一场爆炸事故,夺走了他们的生命,连个后代都没给我留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我擦掉眼泪,继续上班,什么时候叫过苦,叫过累?四年前,单位效益不好,通知我下岗,我也是一声都没吭,收拾包袱就回家。但你们不能这样无止境的欺负人。我们在化工厂干了半辈子,现在不声不响被踢了出来,连养老的问题都没办法解决,你说我们不闹,咋办?是不是你给我们养老?”
大会场里安静了下来。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像这个老头这么惨,但很多方面大同小异,大家感同身受,都有些伤感起来。
邹处长见势不妙,急忙说道:“刘科长刚才的意思,其实不是怪大家。大家的困难,公司能够体谅,政府也能够体谅。但是大家想必也知道,公司目前的经营情况确实不好。设备陈旧,能耗高,污染大,生产成本一直居高不下。而外部环境也很恶劣,积欠多年的帐款都收不回来,大宗商品的价格又一直走低。这些都是现状,大家应该要理解公司的难处。目前公司在职的尚有一千五百人,这些人员同样要发工资奖金。无论如何,化工厂还是得维持下去,不能就此倒闭了。不然这么多工人怎么办?全部推向社会吗?不现实。而且这些职工很多都是各位的子女,你们不为公司考虑,总得为他们考虑一下吧。”
这时另一个老头站起来说道:“你们领导说话总是那么漂亮,什么为我们考虑,为公司考虑,统统都是假的。公司确实困难,这不假,但公司为什么会这么困难?是谁造成的?难道是我们这些在一线流血流汗的工人吗?是你们这些做领导的决策失误,是你们的不作为才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