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去了烽火的灼痕,深黑的山影如驯顺巨大的兽,在江岸远处匍匐,勾勒出连绵浑厚的轮廓。月光在云层中时现时隐,柔光如纱,夜风送来的蹄声,不疾不徐,一声一声点在他心上。由远及近的两骑,一个沉着端正,另一个,却婷婷如荷。
她在他近旁勒缰下马,翩然站定,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那一瞬间,彼此都失了言语。
婉凝螓首轻垂,低低同他打了声招呼:“钧座。”言罢,自己先抿了唇,微微一笑。
虞浩霆闻言亦是莞尔,她虽然穿了虞军的制式衬衫和马裤马靴,可人太过娇娜,终究是不像,这样硬朗的装束反而更衬出她容颜柔艳,风致婉转。他移开目光,眺向江面:“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古之人诚不欺我。”
顾婉凝捋着马鬣,顰住了眉尖,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轻抛了一句:“这可不是好话。”
虞浩霆跟在她身后,哂然笑道:“越是怕死的人越忌讳说死,我没有那么多忌讳。”
江天寥廓,江风清寂,故人心事,可堪重提?
他这样走在她身边,仿佛屏立江岸的群山,坚稳巍峨,叫人心意安然。她知道,他这个时候叫她来,一定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然而等了许久,他都只是沉默,是他不愿开口,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龙黔的战事是不是不太好?”她试探着问。
他答得再简单不过:“嗯。”
“薛贞生的事……很棘手吗?”
“还好。”
“报纸上的政论版最近吵得很厉害,听说政府里的也是?”
“嗯。”虞浩霆点了点头,见她面上忧色端然,几乎想要去揉揉她的顶发,他安抚地轻轻一笑,“这些事你不必想,想也没用。”
这次轮到她默然,他说得对,这些事,她想也没有用。
虞浩霆打量了她一眼,道:“我是说,这些事不是哪一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个人能做的,不过都是尽一己之力罢了。”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你弟弟今年毕业了吧?”
他突然提起顾旭明,婉凝微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道:“嗯,不过,他打算一边找事务所实习,一边接着读ach。”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去看看他吧。”
他的口吻很随意,顾婉凝听在耳中却心头一凛,她并没有应声,虞浩霆已接着说道:“你要是方便,我还想麻烦你去探探我三姐,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面,难免孤单。”
月光浅浅,他的面容隐在夜色里,只有俊俏的轮廓和湛亮的双眸是清晰的,他这样委婉郑重地叫她离开,她已然明白自今而后,她和他,各是天涯。他为她做了一个最好的选择,也留给自己唯一一个选择。她鼻尖有一点楚楚的酸,可是这些日子她已经哭得够多了,她不愿在他面前流泪,只是停了脚步,静静一笑:“好。”
她答得这样干脆爽快,让他意外之余,又有骤然释去重负的松弛和一点近乎心满意足的惝恍。他敛了自己的心意,上前抚了抚她的马,轻快地笑道:“这边的战马是顿河马,和你以前在马场里玩儿的很不一样,你觉出来没有?”
他突如其来的欣然让她心里越发酸楚,偏了脸朝着江面:“嗯,这马不用哄,就是不漂亮。”
虞浩霆闻言笑道:“要不然,你试试我这匹?”
他的坐骑自然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虽不如赛马来得神骏优雅,但确实要比卫朔临时牵给顾婉凝的那匹匀称漂亮。婉凝依言在那马颈后拍抚了几下,执缰腾身,稳稳坐上了马背:“我去跑一跑。”话音未落,便策马而去。
虞浩霆一怔,想要叮嘱的一句“小心”尚未出口,已只见她的背影了。他摇头一笑,转瞬就皱了眉,她去得太快了,她和这马不熟,野外也不比马场,又是夜里……他心下惴惴,跨马扬鞭追了过去,可毕竟是迟了片刻,且他那匹马速度极佳,风驰电掣地跑开,一时半刻间任谁也追赶不及。
耳边风声呼啸,他的心是被风吹乱的茎草,终于一点一点近了,她似乎也慢了下来,他才刚要唤她,只听一声嘶鸣,那马被她生生勒住,前蹄微扬,惊得他背后隐隐冒出冷汗来。
她却扬起下颌,回眸一笑,月光下皎洁的面孔既骄且娇:“我骑得好不好?”
刹那间,恍如光阴逆流。他强压住心头悸动,翻身下马,满眼愠怒地去拉她手中的缰绳:“下来!”
她握紧缰绳,咬唇看着他,他眸子浓如夜色,那光芒却灿若星辉,只是眼中尽是愠意:“下来。”
她终于丢了手里的缰绳,低着头从马上下来,牵过自己那匹马:“我们回去吧。”那年他们第一次去云岭骑马,他不容她抵挡便纵身上马,把她锢在身前:“顾小姐马术这么好,我当然要来讨教一下。”可今时今日,便是她有意在他面前纵马犯险,他也无心再和她同乘一骑看良夜秋江。
她悻悻无趣的样子密密实实地堵在了他心口,他叫她出来骑马是有事要跟她说,也是为着让她开心——还有,便是他私心里明白,从今以后,他和她,各是天涯,恐怕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可方才的事,无论如何没有迁就的余地,她应该明白,她从前也没有这样任性胡闹过!
他陪着她慢慢折回去,远远望见卫朔和一班侍卫的影子,他默然苦笑,他和她,无论是最初还是最后,都要这样阴差阳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