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七佛想要彻底获取杭州文坛的人心,陈公望永远是一座绕不开的大山,只有这位大儒低头了,整个杭州文坛才会低头,那些文人才会心甘情愿为方腊歌功颂德,为圣公军的举事宣扬名正言顺的呼声。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个虚弱的老人只需要一只手便能够掐死,却又拥有着无穷尽的力量,这股力量便是影响力。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偏偏发挥着实实在在的作用。
山石再庞大坚硬,也总有被海水吞没侵蚀的一天,海水再浩瀚深广,也总有干枯的一天。
然而无论是高山还是大海,在时间的侵蚀之下,总有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一天。
坚硬的不如柔软的,而柔软的却又不如虚无的,便像如今这般,金钱,地位,刀剑,军队,实实在在的力量,却输给了看不到的一个字——“名”。
宋知谦走进房中,挥退了守卫和侍女,坐到了陈公望的面前来。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宋知谦的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年轻人的,却扫了他的穿着和起色一眼,发现他跟其他文人没什么区别,于是就不想跟他说话了。
因为他见过太多说客,见过太多变节者,已经无力再骂,也无力再劝阻他们,这是他们的选择,哪怕他深明大义,也不可能让强求别人跟他一样以死明志。
宋知谦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个老东西,于是他将陈公望手脚上的束缚都解开了。
“你不骂我?”
“这是你的选择,你的命,你做主,我又有何资格骂你?”
“那换我骂你。”宋知谦很认真地沉思,似乎在搜肠刮肚,似乎在斟词酌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你们说的,如今要死要活的也是你们,朝闻夕死也是你们说的,难道不矛盾吗?”
陈公望并不打算回应宋知谦的疑问,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呐,你应该知足的,这个打仗的时期,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也就知道你这样的老东西,觉得死了很光荣,其实最懦弱的就是你,连那些苟延残喘的流民都不如,连那些‘忍辱负重’的无耻书生都不如!”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结局总是完美的,如果不完美,说明还不是结局,那么就必须继续努力,动不动就放弃,就死,只不过是懦夫的行为而已。”
“哦对了,这句话是苏牧说的,是我最想杀死的苏牧说的,虽然很想杀他,但我还是衷心认同他这一句话,如果没有他这句话,相信我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于我而言,结局便是杀死他,反而要靠他说的一句话,来坚定我杀死他的意志,这是不是很讽刺?”
“但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你有名望不假,这名望能够影响很多人也不假,你选择毁灭这些名望,让方腊得不到人心,是好事,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做更加有价值的事情,便是浪费。”
“你非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拯救杭州百姓,反而要用名望来成全你自己死节大义的虚名,那就是无耻之极了。”
“我没怎么读过书都看得穿你的虚伪,你觉得那些读书人会看不清?你觉得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从你选择自尽以全忠义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经开始慢慢失去这些名望,这又是愚蠢了。”
“一个又无耻又虚伪又懦弱又愚蠢的老东西,我不知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不是来劝降的,我是来成全你的千古骂名的。”
宋知谦说得很快,但这番话并没有事先打过腹稿,总之他看到陈公望,似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分析出来,骂了出来。
而后他将绑缚老人手脚的绳子,套在了老人的脖颈上,然后朝老人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我看不起你。”
他没有看不起书院里那些不是读书人的读书人,却看不起这个真正看称谓读书人的读书人,看起来很怪异很矛盾,却又那么的无可挑剔。
无可挑剔到连陈公望都有些愕,仿佛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这些天很多人都来劝降,也有很多人想要通过骂他的方式来劝服他,但他都不为所动,也有人的论调跟宋知谦相差无几,但他都没有太多的观感。
因为那些人都是读书人,能够轻易想到这些道理,但宋知谦不是,所以他就心动了。
但真正让他心动的并非宋知谦的这番话,因为这些道理他自己也懂。
他之所以心动,是因为宋知谦站起身来,临走时对他讲的一句话。
“苏牧被他们抓住了,如果我是你,还是暂时不要死的好。”
这一刻,老人似乎发现,自己可以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于是,他开始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