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沛逼着沈夫人去杜家退婚后,亲自到文家重纳聘重下定,把已经反悔的事又反悔了一遍。他以为文蕴堂会为难于他,这也应该,毕竟是沈家悔婚在先。没想到文蕴堂一句挖苦的话都没有。之前闹的事,成了海州城的笑柄,还没进门就被人退回来的姑娘,还有哪家会要?一辈子的名节受损,一辈子的姻缘也完了,这才是文蕴堂最忧心的问题,这些日子他吃不下,睡不着,愁的就是这个。见沈家又肯娶,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能为难。
两人谈到好时,文蕴堂掉了一滴老泪,文清韵是他最心疼的女儿,将来全要拜托沈大人了。沈云沛郑重点头,了却了文蕴堂最大一桩心事。
这一番bō_bō折折,带累了本该欣喜做新郎的沈孝儒。如果一直是文清韵,他也没什么,谁让半路出来一个杜姑娘,他喜欢杜姑娘,刚订婚时,跟着管家杨靖安偷偷见过一次就喜欢上了。少年情怀,情窦初开,最是入心。后来听说退了,一口郁气到现在还哽在心头。磨了沈夫人几次,要不是沈云沛黑了脸,连打带骂,他才委委屈屈地应下来,谁知道今儿个会是什么样?
文家的花轿要起程了,文清韵把肚子里的不情愿叠起收好,绵绵实实地塞进一个角落,不让任何人看见。文蕴堂陪着女儿一路从闺房走出来,边走边叮嘱,嫁到沈家,最要紧的是孝敬公婆,遇事要忍耐,万不可任性妄为。文清韵刚表现出点犹疑,想问如果他们错了呢,她也不能说话,就看见爹脸上那份化不开的悲苦。自从娘过世,爹的买卖被人骗,一辈子的豪情壮志消失了,这份悲苦就在脸上生了根。每次她看见文蕴堂露出这种表情,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也都咽回肚子里。
“爹,我记住了。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女儿明白。”文清韵咬着嘴唇,打牙缝里逼出这几个字。
文蕴堂点点头,还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抬头却已经到了门口。他站住,眼巴巴地看着文清韵,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话:“孩子,委屈你了。”
文清韵险些掉下眼泪,她不能哭,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爹,我没事。我好着呢。”她说的是真心话。嫁了好,嫁了就能帮着爹撑住摇摇欲坠的家,让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谁说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
半个海州城的百姓早早守在文家门口。海州城不算大,人和人之间都勾着连着,谁家的事也瞒不过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他们早知道这门亲事的波折,憋着要亲眼见见这份热闹,起得比本家还早,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个个直眉瞪眼,看着喜娘扶着文清韵坐上花轿。人群里发出阵阵惊叹,就这一眼,惊鸿一瞥,看得出新娘好身段!有几个光混汉皱了眉,不知自己何年何月能有这样的福气,真要能娶上这样窈窕的女子当媳妇,八字不好算个啥!
花轿动,他们也动,人流越汇越多,势头越来越大。文清韵坐在轿里,怀里揣着三官镜,手里捧着三官经,听着轿外喧闹的锣鼓点和在鼓乐间隙里冒出来的闲言碎语——看看,这才叫福气,八辈子修来的,嫁进沈家,一辈子荣华富贵啊!她低下头,盖头缀着珍珠,老沉。这盖头是沈家送来的,说是京城荣宝斋的手艺,格格出嫁才戴得起。于是外头有人说,到底是寻常人家,又不是真的格格,这么大的富贵,也不知道受不受得起……她不动声色地坐着,眼前反复出现一个字,娘活着的时候常在嘴边念叨的字——命。
她认命。那年娘死了,她才九岁,爹在外面忙着生意,顾不上家里,她拿了当家的钥匙,里里外外一把操持,就是认了自己的命。大家闺秀好做,笑不露齿、少言寡语、衣来伸手就行了。她要管着偌大的文宅,照顾更年幼的弟弟妹妹。跟账房学看账,跟厨房学熬汤,跟做衣裳的裁缝讲价钱,学着细水长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晚上闲下来,跑到底趴词椤K喜欢看书,书里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把琐碎的烦愁淹没了。她捧着游侠传入了迷,心里想,若不是生了女儿身,做个侠客也不错。
她认命,这辈子自己当不了侠客,只能做个规规矩矩的女儿家,却不服命,命定的路再曲折,她也有本事咬住牙走成一马平川。她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那时候谁都看准她年纪小,文家无人,上门来打秋风借钱,骗东骗西的,都被她看穿了撵出去。爹年下回来,见到家里还是娘在时的样子,搂着他们姐弟几个狠哭了一场。她第一次看见爹掉眼泪,心里想的是以后长大了,绝不会让爹再掉泪。爹心疼她,想要续娶一房,帮着照顾一家人。她给爹跪下了,旁边跪着弟弟妹妹,不看娘,看他们两个小的,她让爹别把别的女人带进门,别让他们仨成了小白菜。爹眼眶红红地答应下来,这些年一个人过。凄苦凄惶她知道,不说她也知道。
所以她嫁,他们悔婚退订是他们的事,她也怨也恨,刚刚被人退婚的那些天,她不敢见人,怕人多问一个字。被人退婚的女子,再难找到婆家,她甚至做好了做一辈子老姑娘的打算。她就是这么安慰爹的,大不了一辈子守着爹!可爹不想这样,爹比她更伤心,一股火上来,差点要了老命。所以沈家回头,为了爹,她也要笑呵呵地出嫁。她知道进了人家的家门,之前的事最好忘记,不然难过难堪的会是自己。所以这个花轿,这一路,她要沉住气,什么都不再想,只想一件事,怎么做好这个大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