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与宝琴说着这一番话的时候,柳五儿凑巧就在门外。
早先宝钗已经将“稻香村”净利分成的文书都弄好了,着人送去了给柳五儿。柳五儿检视无误,觉得薛宝钗倒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决断魄力,绝不拖泥带水。
于是柳五儿便自将按过了手印儿的文书送到蘅芜苑来,却在门外听见了薛宝钗这么一番话——
薛宝钗为人处世,最重品德本分,三从四德之外,多走半步也不肯,原是最正统的封建淑女。然而如今宝钗却生生迈过了心里的那个坎儿,甘愿失了女儿家的本分,忍着非议,也要独力撑起薛家的生意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宝钗心里只怕也煎熬着吧!
这个红楼世界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柳五儿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
这里有宝玉那样,无知无觉,每日在大观园里与姐姐妹妹厮混,不知将来大难当头的人;也有如宝钗一样,兢兢业业,一心想挽救家族命运的知情者。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同样作为知情者,柳五儿的精神觉悟可就差得多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大观园混日子,除了坑蒙骗拐了几份微不足道的产业到手以外,走出贾府的远大理想,她还一点儿都没实现……
汗啊!
当下柳五儿敲了门进与宝钗都交接一遍,便告辞出来。她只觉得宝琴怪异的眼光尾随在她身后。柳五儿扁扁嘴,觉得这个琴姑娘不及宝钗远矣。
结果当天晚上,薛家这边就出了幺蛾子。
*
这幺蛾子是关于宝琴的——梅翰林家退亲了。
消息是薛蝌送来的,彼时薛蟠与薛姨妈在薛家宅子里。薛姨妈一听就哭了,号了一声:“我苦命的琴儿!”接着就嚷着肝儿疼。薛蟠则拉着薛蝌问梅家在哪里,表示受了这份窝囊气,一定要打上门去才好。
可是这心中最不好受的,其实是宝琴的亲哥哥薛蝌。
薛蝌年岁已经不小,却还不曾定亲,原本就是担心这个妹子,打算待宝琴成亲之后,再说自己之事。而这次薛蝌薛宝琴兄妹两个,撇下身有痰症的老母,投奔从兄薛蟠,就是想借贾府和薛家之势,尽快将宝琴发嫁,免得梅家一拖再拖,夜长梦多。谁想到梅家竟然亲口说出退亲这回事,想到妹子日后再要择配便愈加艰难,薛蝌心里如同被刀子剜了一样。
薛蟠依旧不依不饶,拉着薛蝌问梅家退亲的缘故。
“对外只说是新得了个道士的批语,说是梅家长子不得早娶,怕耽搁了琴儿。”薛蝌懊恼至极。梅家对外这么说,又哪里能够叫世人信服,回头疑来疑去,还是会疑到宝琴身上。婚姻大事,两姓之好,吃亏的却往往便是女方。
很快,大观园里薛氏姐妹也得到消息。
宝琴一听,整个人傻住,文杏摇了半日,才摇醒过来,往自己指尖狠狠咬了一口,眼里这才稍稍恢复了些神采。她抬头看看坐在自己身侧,满脸痛惜的薛姨妈,微微一笑,说:“伯母,不是在做梦,疼呢!”
薛姨妈闻言一愣,复又大哭起来。
蘅芜苑里立时满院悲声。
薛家此时最为冷静的人,却是宝钗。她此时正抱着厚厚的几本账册在看,听了这个消息,宝钗抬起头来出神片刻,便继续道:“二弟与琴妹妹到此,梅家连上门问一声都不曾。可见梅家早就存了这退亲的心思。眼下好在琴妹妹还不曾嫁过去,早将这事儿了了,妹妹也好再寻人家。”
薛姨妈正哭得厉害,听见宝钗这样说话,忍不住愣了一下,哭声陡然便停了停,忍不住抱怨道:“儿啊,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那梅翰林家,其实就是嫌咱家商贾出身,与咱家结亲,梅家就降了身份……”
宝钗不以为意,低头继续看着账册,听薛姨妈这么说,只“嗯”了一声,连头也不曾抬。
薛姨妈郁闷了,说:“儿啊,你莫不知道这府里有人背后说你是雪姑娘,性子冷,吹吹就化了。琴儿逢了这等大事,你怎么还跟没事人儿似的?”
宝钗将手中账册翻过一页,说:“我便惺惺作态,琴妹妹就能不伤心了么?”
“我儿莫要再看那些账册了。那梅家里里外外的意思,你兄弟也告诉我了,就是说薛家的女子在生意上伸手伸得太多,满身子的铜臭。你那琴妹妹,刚刚进京,他梅家如何晓得?人家背后一直在指指戳戳的,是在说你呢!”
宝钗听了这话,果然放下了账册子,抬头,双眼一翻,目光灼灼,看着母亲。
薛姨妈被她瞪得吓了一跳,一顿,才拍着心口说:“儿莫要吓我,这话是你蝌兄弟转述的。他因恼了梅家,心里不爽快,信口胡说,也是有的。”
宝钗却并没有因此被薛姨妈忽悠过去,接着说:“母亲还有好些话没告诉我吧!关于那邢家女儿的事儿,二弟心里,只怕也存了芥蒂吧!”
薛姨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弟弟那个脾气,自然这话绝对不会提的,可是我瞅着他一直郁郁,琴儿被退亲之后,他更是不平,只怕也存了这个心思在里头。”
原来,薛姨妈原先看中邢岫烟,确实是想说给薛蝌的。毕竟邢家家贫,邢岫烟品貌再出众,毕竟还会存了一分半分小家子气,做薛家长媳只怕并不够格。所以薛姨妈一开始问起邢岫烟的年庚八字,暗中替薛蝌合过一次。
后来却是薛宝钗力排众议,说服薛姨妈,将邢岫烟说给了薛蟠做媳妇。
薛蝌兄妹一起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