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
脚步轻快,牵动他的心。
地窗支起,菜肴一盘盘递进来。
他的视线却落在那纤巧莹白的小手上。
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探出右手……
“今天又做了松鼠鲤鱼,上一次见这道菜你吃的最多,想来很喜欢吧。”
濡软的柔声细语在他耳中听来有如天籁。
“枸杞桂花糕是我最喜欢的,你也尝尝看。”
她那样体贴他,他却卑劣地试图轻薄她……
惭愧万分地收回手,埋头在酸甜可口的菜肴里。
“有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其实,我不是现在这个我。”
她喁喁诉说,他侧耳倾听。
“你会相信我吗?还是你会觉得我是个妖物?”
“算了,反正我敢告诉你,也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说话,又怎么能傻得指望你安慰我。”
“不过,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可会写字?”
他会的,可原来给他起名的人,正式如今冷血无情把他囚禁在此的。
他不想提起自己的名字,怕给她招来祸患。
“不如,我帮你起个名字,免得每次都你啊你的,不好听。”
她偏头思索一阵,“你觉得‘长风’二字如何?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但是我想,你应当也会有脱离困境,大展宏图的一日。”
“唉,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长风,下次给你做宫保鸡丁怎么样?也是我喜爱吃的呢。”
“还是老规矩,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她收拾了碗碟,像来时一般,轻快地离开。
他默默地坐在殿中等待,太阳东升西落一次,他便在青砖地上刻一道痕迹。
刻痕攒满十道,她又来了。
“那日在长街上见到母亲与伽罗,可惜不能相认。”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如今身份低微,连上前叙话都没有资格。有时候,我会想,老天爷做事到底有没有他的深意,如果有,那么,叫我来到这具身体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与亲人咫尺天涯,相逢对面不相识。仇人就在眼前,却拿他毫无办法。还有,历史正在一幕幕重演,左仆射于右知于大人一家已获罪,明年轮到右仆射曲方舟曲大人,然后便是我爹爹,至此为止,连同十三年前的谢司空在内,当年先帝任命的辅佐幼主的四名辅政大臣便被剪除干净。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阻止不了。”
“长风,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做错了什么?当年要不是他们能把持朝政,别说今上,就是先帝也难以登基,怎么当年被看重的原因,如今却成了罪责,被忌惮,甚至不除不可呢?”
“长风,如果你做皇帝,会如此绝情么?”
他不会,只要她不喜欢的,他通通不会做。
在暗无天日的幽禁岁月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全部快乐的源泉。
可惜这份快乐注定不能长久。
重见天日的时候,竟然就是他的死期。
他的面孔,他的身份,尽是今上的隐患,是江山不稳的隐忧。
行刑是秘密进行的,除了皇帝少数的心腹,根本无人知晓皇宫某处,年久失修的宫殿里,有一个生命即将逝去。
他被灌下鸩酒,腹中灼烧疼痛,却一时死不去,还能扭曲着身体挣扎爬动。
手落在青砖地的刻痕上,已满新的十道,今天她会来。
他想在临死前见她一面,奢侈的也是卑微的唯一的愿望。
又怕吓坏了她,也怕她见到不应见到的,无辜被牵累。
痛苦中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来。
他也疑惑过,上天让他来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之后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死去……
他不甘心。
从前他没想过不安分守己,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人却不相信。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想,倒不如坐实了兄长对他的怀疑,这样就算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死,至少没有枉担虚名。
只是他没有机会重来一回。
“长风?”少女惊呼的声音响起,“是你吗?”
一只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脸庞,“你怎么了?”
他的视线早已渐渐模糊,勉强分辨出她的模样,年轻的靓丽的面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动人。
如果真的有机会重来一回,他还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他知道到哪里去找她。
天启十八年春,二月二十二日,她因为帝姬落水而来到这个世界,从落难的太师千金变成了尚食局的女官。
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再告诉她让她等着他来找她。
然而鸩酒的毒性已至最强,他开不了口,那只手也从半空中无力的垂下,缓缓地,无声地,跌落在青石板地砖上。